重庆市涪陵区白涛街道,滚滚乌江流过。
小镇外,一条水泥马路蜿蜒数公里, 劈开大山,通往丛山深处一个叫“一碗水”的地方。这里有座烈士陵园,静静矗立着76块墓碑。
墓碑主人的平均年龄,只有21岁。
这些青春,和一个数字相连——816。
816,是当年国家最高机密地下核工程的代号。白涛的这片大山,当年也因此与世隔绝,20多年无迹可寻。
1966年,中央批准修建我国第二个核原料工业基地,代号“816”。号令一出,年轻的工程兵们,来不及跟家人说一声,立刻收好行装奔赴深山,切断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他们中,有人没能跨越岁月长河走出深山,永远成为了老照片中的“小伙子”,长眠于此,守护着这方土地。
76块墓碑
每块背后都有一位年轻英雄
816核工程是恢弘的。数万年轻的工程兵凭借着简陋的工具,在大山中开掘出“世界第一大人工洞体”。而今,这里已成为面向全球开放的最大体量的核军工洞体景区。
景区游人如织,陵园小而安静。青苔覆盖,鸟儿细鸣。虽位于深山,却从未被人遗忘。
4月30日,我们到来时,纪念碑下还留有祭扫的花圈--当年那些老兵们,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回来,和这些故去的战友聊聊。
前段时间老连长李宗乾回来过。陵园管理方重庆建峰集团党群干事唐梅香,多年来接待过很多从全国各地来的老兵,但她对这位“哭的稀里哗啦”的老人印象很深。
“他一直站在柴振昌烈士的墓碑前哭,说‘兄弟啊,我回来看你来了’。”唐梅香说,后来才知道,柴振昌烈士是老连长当年接进部队的兵,后来被提拔为排长,再后来在一次洞体施工事故中牺牲了。几十年后提及往事,老连长仍落下眼泪,哭得像个孩子。
资料显示,在整个816建设过程中,先后共有一百多名官兵牺牲,76位烈士长眠于此。不过,由于816工程是国家最高机密之一,最初连家人也不知道他们是为何牺牲。
陵园2区一排整齐的万年青旁,立着孟洁烈士的墓碑。唐梅香手拿资料,为我们讲述了一个感人的寻亲故事:知名作曲家孟可记忆中一直有一位陌生而遥远的“三叔”,他从父母口中了解到,三叔18岁从军,24岁就牺牲了,但家人都不知道三叔究竟牺牲在哪里。2016年11月,整整四十多年后,孟可年迈的父亲几经周折,终于在陵园见到兄弟熟悉的名字,当老人颤抖的指尖抚触墓碑,时光凝固,
5月的天,陵园细雨霏霏,86岁的潘开泰老人打开陵园的铁门,顶着小雨来到纪念碑,准备为我们讲述陵园背后的故事。老人是当年工程的参与建设者,曾在816工程总指挥部担任设计管理科负责人。因为住在涪陵,他常抽时间来到这里,看看当年与自己一起奋斗的战友和兄弟。
陵园里,松柏挺拔,万年青齐整,但林木再茂密,老人也记得每条小路的位置。天空飘着雨,老人撑伞的手颤颤巍巍,谈及当年,一口浓重湖南口音,回忆异常清晰。
潘开泰手中有一本老兵们自己书写的回忆录,上面有这些墓碑主人的感人事迹——
河南青年尹保子,1968年入伍,在一次坑道作业中遇到塌方,作为副排长的他,飞奔上前将两名战士推开,自己却被巨石砸中,送医后因伤势过重英勇牺牲;
安徽小伙孙好法,名字让人想到《荀子·修身》中名句“好法而行,士也;笃志而体,君子也”,施工中为抢救国家财产牺牲,在弱冠之年永留大山深处……
英雄从哪里来?
乘火车换大船小船,他们翻山越岭一路南下
站在陵园门口眺望,眼前是涪陵的金子山。816地下核工程的“世界第一大人工洞体”就在其中。近半个世纪光阴,76块墓碑一直默默注视着这个曾为之奋斗的地方,也注视着这些年轻人来时走过的路。
别道遂烈士,湖北省沔阳县同兴公社人,生于1951年,1971年10月因公受伤牺牲;程思贵烈士,安徽省涡阳县公吉寿公社人,1972年8月29日牺牲,终年19岁;冯延文烈士,山西省平定县锁簧公社北庄大队人,1971年8月30日牺牲,终年19岁……不少墓碑上有烈士的详细信息,也有部分墓碑只有姓名,没有原籍地记载;还有的信息全无,仅写着“烈士之墓”。
他们从哪来?怎样来?今天的重庆到涪陵,乘高铁仅需1小时。而当年,火车换大船,大船换小船,重庆境内至少就要两天时间。
在毛劝来烈士的墓碑前,我们拨通了已回山西家中的老兵陈怀文的电话。安静的陵园,电话那端传来老人的声音,颤抖,却清晰。
1969年,高中毕业的陈怀文只有22岁,他的同乡毛劝来20岁,他们一起报名从军。他们最初以为,这个与中央警卫团8341部队番号一字之差的8342部队应该前往北京,谁料火车却一路向南,过黄河,跨长江,到重庆后,运送他们的船只最终在乌江边停下——这个小镇竟然在地图上找不到任何名字。
坐的火车是密封车厢,但他们有的是精神头,条件再恶劣,也能迎风高唱“团结就是力量”。3个月新兵训练后,他们才逐渐了解自己的任务:8342部队是一支特种工程兵部队,要承担一个秘密大型工程——即816工程中最为艰巨的洞体开挖任务。
几十年过去,陈怀文老人说起涪陵深山中的墓碑,几度哽咽:“想到他,我到现在心里都还不好受……从山西到涪陵,我们坐的同一趟火车,当时部队已经批准他回家探亲,是准备回去结婚的。临走前,他说再上一个班,结果就是在这个班上,一块落石砸中了他的头部,再也没有醒过来……”
“不仅山西,还有河南、安徽等地来的,全国都有,我是从大漠来的。” 潘开泰腰不好,年轻时常年奔波山中落下的毛病。
老人向我们回忆当年,时不时需要用手叉腰。1969年,他才33岁,毕业于湖南大学土木系的他原本在嘉峪关外工作,接到入川通知后,收拾行装从塞外踏入蜀道,来到这个“风大,一抬头帽子就吹飞”的荒山野岭。
条件艰苦,不输大漠,是潘开泰对这里最深的印象。“17年间,山里前后来了数万人,哪有那么多房子?我最初住的是一个废弃仓库,有窗户没玻璃,一到晚上,四面透风。”潘开泰说,更多战士只能用牛毛毡等材料搭棚子住,刚开始时,这里漫山遍野都是棚子。后来才逐步搭起临建房,但往往也条件恶劣,外面下大雨,屋里就下小雨。
绝密世界
曾经不能说的最高机密,现在不能忘却
工程在深山中声势浩大的开展,但一切的一切都是绝密。正因如此,这些墓碑主人的故事,在历史中深藏了几十年。
当年大家保密到什么程度?“很多人为这个山洞拼了半辈子,却从没在洞里完整走一圈。”在潘开泰记忆中,那时每个人除了本职工作交流,都默契地不多说一字。有两个亲兄弟在同一个洞工作了几年,竟都不知对方也在,某天在白涛镇上相遇,双方目瞪口呆,却不敢相认……
当年,修建襄渝铁路,为了绕开工程,规划特意改了线路,宁愿翻山也不走平路。“你们刚刚过来的路,包括陵园周边,都是禁区。”
2002年,816工程解密;2010年,816工程洞首次开放,真容首次展示世人面前;2018年1月,中国工业遗产保护名录(第一批)正式公布,816工程上榜。
随着工程解密,当年这些墓碑主人的故事,才逐步从幕后走到台前。
本世纪初期,潘老第一次回老家参加高中同学会,让很多人吓了一跳。“他们说,啊,你是潘开泰?!你不是20多年前就已经死了吗?从哪里冒出来的?”老人说,由于当时对外通信地址只能写“重庆市4513信箱”,所以最初家人一度认为他还在嘉峪关外工作。同学中间,则广为流传:“他消失多年,怕是已经死了……”
在潘开泰看来,参与工程的所有人中,最辛苦的就是工程兵。那个年代,没有先进设备,全靠炸药和人力劈开厚实的山岩。这些年轻的战士,全靠着简陋的工具,在“无名”中创下奇迹。
“我们年轻,想起是为了国家的核工业发展,都很有拼劲。”陈怀文老人在电话中,对当年的工作记忆犹新:他所在的123团六连,是一个“四好标兵”连队,也是全团坑道掘进的主攻连队,大家实行三班制、四班倒,每个班必须在8小时内完成工作量,才能确保工程进度,“日常工作就是头戴柳条制的安全帽,面戴防尘罩,脚穿高筒水靴,工作服外再套防水衣,使用重达50多公斤的凿岩机突进,一个作业班下来,往往浑身湿透,筋疲力尽。”
“尽管816这项工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但这座丰碑和‘三线精神’,已经成为涪陵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涪陵区委常委、宣传部长宫辉表示:“弘扬它,发展它,丰富它,并赋予它新的内涵,是我们的责任与使命。”
“他们用生命推动祖国核工业的发展,隐姓埋名几十年。这些墓碑主人的故事,我们藏在肚子里太久了。”微风拂过山林,越下越大的雨中,潘开泰向烈士纪念碑深深鞠躬。
拾起纪念碑下的几片落叶,他慢慢走出陵园:“现在的年轻人,不该忘记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