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里飞白

夏日的黄昏,原来是金色的,所以河水以及河岸上赤身裸体的男孩们也是金色的。当然,目睹这一景象的我和同学们,以及我们所乘坐的突突作响的手扶拖拉机,毫无疑问,也都是金色的。以至于几十年后的此刻,我禁不住夺眶而出的热泪,也仿佛在一阵又一阵的颠簸中,被那永恒的金色正完全浸染了。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这样一幅记忆中完全写实主义的画面,它尽管并不是油画,却与八十年代初,画家广廷渤的丙烯油画《钢水。汗水》中,那青年炼钢工人完全被炉火的色泽所渗透的神情,有着某种效果上跨越时空的暗合。此刻,我想那一定是一种势能心境的使然吧。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上小学三年级,刚放暑假,就被班长曹玉玲她的任性给打断了。她作为我们班的班长兼我们小组的组长,更是全校出了名的三好学生,尤其热爱义务劳动。比如,寒假里,我们小组在她家写寒假作业,我先写完了,她一边检查,一边指使我,去给她们院中邻居,烈属罗奶奶家的几只老草鸡,剁白菜帮子,义务劳动嘛!

而这次曹玉玲却要率领我们小组一行八人,赶赴几里外,我现在已经记不起它具体叫什么人民公社了,去参加真正意义上的义务劳动。说是公社,其实距离我们的住址,路程并不远,向东出了建国门内大街,再走上最多半小时就到了。它的具体位置,就是现在已经大厦林立的,北京建国门外光华路向南寸土寸金的商业地带;那时候却是一眼望不到边际的长满绿油油庄稼的人民公社。

我记得那天骄阳似火,我们小组一行八人,三个男生和五个女生,都戴着草帽,背着书包,每个人还有一个走起步来,必定发出叮当作响的军用水壶。我们排成一小列整齐的纵队,由曹玉玲带头,唱着歌,迈着合乎一二一“一二一的整齐步伐,穿过宽阔的长安街,绕过刚刚动工修建的建国门地铁工地,再沿着当时只有外国人居住的特别洋气的外国公寓和非常扎眼的友谊商店大楼。

我记得当时有一辆绿色甲壳虫小轿车,从我们这支行进中的小小队伍旁边经过时,突然放慢了车速,并且从车窗内伸出一只毛茸茸的大手,我转过头去仔细打量,见车内是一个穿着花格衬衫的很强壮的外国男人,他鼻子很高,红头发,蓝眼睛,有些吓人,他正在向我们友好地挥动着手,嘴里发出鹦鹉一样的声音,确实有点刺耳。曹玉玲一声低低提醒:”甭理他,注意队形“。

后来一直到我们穿过东便门外的铁路桥洞,也再没有引起过路上行人的注意,因为我们这样的一支自觉组织起来的小小队伍,在当时的北京,随处可以看见,用现在流行的话说:它已经是人们眼中的常态了。

不久前,我在网上看了1972年意大利导演安东尼奥尼,拍摄的所谓写实纪录片《中国》,我有些反感,因为他镜头总是充满了过于偏见的角度和选材,还有过于主观的异常灰暗的色调,好像那时候整个中国都在一派萧瑟,尘昏飞扬之中。

也就是在1972年,我们一行八个小学生,应该也正行进在北京的大街上,那天的阳光完全可以说没有任何遮拦,没有任何杂质,纯粹的可以作为今天,最昂贵稀有的商品来出售;而那天天空的湛蓝,更可以说,辽阔丰润的已经滴出了翠,完全可以消弭如今人们心中常常沉渣泛起的压抑或抑郁情绪。

试想在这样一种才算真实环境的完全映衬下,没有一个大人陪伴,也不需要哪个大人来陪伴的一小队迈着整齐步伐,头戴大草帽,系着红领巾的孩子们,一个个小脸红红的,眼里闪着喜悦的光,不是赶赴什么游乐场;而是去参加那时候普通再普通不过的义务劳动的图景,对于当下必须有大人保护才可能出行的孩子们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

不过我们这支小小队伍,最终还是止步于一个身体结实,脸堂黝黑,笑容格外灿烂的大人跟前。他就是刚从地里赶来,迎接我们的老生产队长。我记得当时老队长拎着一个篮子,篮子里装着几把有着木把的除草的小铲子。他大声对我们说:孩子们,欢迎你们来参加劳动啊!这样吧,我带大家先看看各种蔬菜,让你们长长见识。

于是,我才第一次近距离认识了西红柿,茄子,黄瓜,紫扁豆,蛇豆,以及日本小辣椒的来处,还有那一片片,一行行,长满翠绿韭菜和菠菜的田垄。

后来,我们在一片靠近河边有树荫的田垄前停下,老队长一边放下手中篮子;一边指着小白菜地里的杂草对我们说:”孩子们,这地方还凉快,你们就在这,除草吧“。

记忆其实就像老唱片,在时光中总旋转个不停,最终还是断断续续起来。我们八个同学,后来是怎么来到生产队部院子里的,我的记忆有些支离破碎了;但我分明记得,生产队院子里,有马棚,有码放整齐的各种农具,也有许多苍蝇和黄蜂们在狂舞。大约在下午四五点钟左右吧,天空突然阴下来,并带着滚滚雷声。

于是,我们八个小学生就毫不犹豫地加入到,把院中已经堆成小山的葱头,还有甜瓜,都抢运进大棚里的热火朝天的劳动中。随后大雨真的来了,噼噼啪啪的,把院中的空地彻底打湿了,不过很快就又停了,天空还出现了一道绚丽的彩虹。老队长把我们好一通夸赞表扬,使我当时的小小心田,泛起一种特别幸福的感觉,觉得自己终于干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为国家抢救了一点点损失。

当我们准备回家的时候,老队长觉得我们太累了,不忍心我们继续步行回家,就喊来了一个身体很结实很高大的叔叔,驾驶大队的手扶拖拉机,送我们回去,我们当时全都高兴地跳了起来。

回家的路尽管有一些刚下过雨的泥泞,但雨过天晴的天空,彩虹退去,却又被夕阳的光更热烈地普照了。我记得我们八个同学都坐在拖拉机的车斗里,手紧紧抓住车斗的防护栏杆。拖拉机突突作响地上下颠簸起来,我们身后的老队长还在挥动的手臂,以及他身后的村舍,还有无边的绿油油的田野,在缩小着,缩小着;而路边一侧的河水在越来越宽阔,清晰;清晰到村子里的男孩们,正在河边赤身裸体地嬉戏,被突然闯入的手扶拖拉机的咆哮,惊得如一群可爱的青蛙,他们都咯咯笑着,纷纷敏捷地从岸边纵身跃起,在金色的夕光中划过一道一道极度探底人心的耀耀生辉的弧线,然后,就轻轻钻入水中,又纷纷爬上岸,反复如法炮制起来,像在炫耀;又像在表达着什么。致使拖拉机车斗里的女同学们,都害羞地用双手捂住红红的脸;而我们三个男生却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忘记了,是站在颠簸起伏的拖拉机上,忘记了自己随时会被吼叫着的手扶拖拉机,狠狠甩出去的危险。而是大声叫着,挥着手臂,并且喊着,嚷着,大笑着,恨不得也纵身河水,纵身这被夕阳的金色完全浸染了的生活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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