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对孩子的期待太过确定,孩子没有自己建构的空间,就容易走向解构,觉得“没意义”。这种佛系,不同于奋斗之后接纳自己能力的极限,放弃不现实愿望的状态。

“京京今年上初三,马上面临中考了,可他一点也不着急!我嘴皮子都要磨破了,他还是不紧不慢,考多少分都是同一个表情,写完作业就去看综艺节目。”杨薇说起儿子,总是一筹莫展,“青春期不是最热血最冲动的时候吗?怎么这么佛系啊!”

京京在一个区级重点校的初中部,成绩中等偏上,杨薇希望儿子能在初三拼一拼,考上市重点高中,而京京的态度就是“佛系”——“都行,留本校高中也行,都差不多”。杨薇觉得很奇怪,两个学校的硬件条件、教学水平、学生素质、高考平均分明明有很大的差别啊,任凭她摆事实、讲道理,京京就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杨薇生于70年代,人生信条是积极进取,爱拼才会赢。她出生于多子女家庭,是3个孩子中的老二,从小就面临和姐姐、弟弟的竞争。在家嘴甜、懂事,在学校成绩好、守纪律,是杨薇获得父母认可、维持自尊的方式。独立生活以后,她也这样要求自己,凡事都要尽心尽力做到最好。

她进入了自己能考上的最好的大学,在金融领域工作,同样的,她也希望独子京京能够延续自己的发展轨迹,更上一层楼。京京是个聪明的孩子,从小逻辑思维能力就很强,杨薇为他做了清晰的规划,小学开始学奥数和信息学,区重点初中、市重点高中,985高校,将来进入人工智能领域。

小学一切顺利,京京听从安排,认真上课、完成课外班作业。进入中学,特别是上初二以后,京京逐渐开始懈怠,最常说的话就是“都行”“你看着办”“无所谓”。“怎么可能无所谓呢?”杨薇实在无法理解,“我像他那么大的时候,有什么机会都拼命争取,有一年没评上三好学生,哭了好几天。可他为何这么无精打采?”

为了让京京承认两个学校差异很大,杨薇准备带他去参观那所市重点高中。这所高中规模宏大、校园美丽、设施一流,她希望借此激发起京京内心的激情,积极起来。

然而京京对参观校园没兴趣,他说,“反正都是坐在一个教室里,有做不完的题。”“上好大学又怎么样,最后还不是为了生活,像驴拉磨一样干着没意思的工作”。

杨薇惊呆了,她不理解为什么一个听话的好孩子,没过几年就成了这样。“年轻人不奋斗,还有什么希望呢?佛系,老了再佛也不迟啊”,杨薇希望通过咨询找到京京的问题,让他重新积极起来。

听杨薇跟我讲述这些时,我有一点困惑,杨薇是来解决“京京太佛的问题”,但讲来讲去,都是她自己的期待和担心,好像没有说出京京自己更多的想法。

“京京对什么都很佛么,有没有比较积极关注的东西?”

“他……就是对李诞这个综艺咖特别关注,追着看他的节目。”

“京京为什么对他这么有兴趣呢?”

杨薇不了解李诞,她拿出钻研的精神,看了脱口秀节目和访谈。“刚看节目时并不喜欢他,长得一言难尽,说话还痞里痞气,京京怎么会喜欢他呢?后来看到李诞做访谈,他说到自己当记者时通宵排队买火车票,却发现前辈们为了票找门路托关系,他很失望,觉得天下乌鸦一般黑,哪里都一样,立刻辞职了”。

“听他说到这儿,我突然觉得这口气很熟悉,想起京京说到上什么学校都一样,做什么职业都没意思,也是同样无奈低落的语气。”

杨薇沉思了一会儿,“我从小奋斗,就是因为相信,只要我努力,一切都会不一样。如果我觉得无论怎样努力,结果都一样,那该多绝望啊!”杨薇想和京京好好谈一谈,不是为了改变,只是想了解他是不是真的这么绝望。我对她说,要听京京讲,不要急着评价和引导。

杨薇和京京谈了好多次。开始,京京很抵触,不想多说,杨薇就和他讲自己小时候的事,讲自己看李诞节目和访谈的困惑,京京有点惊讶,因为妈妈总是兴致勃勃地计划未来,很少回忆过去,也很少谈自己的感觉。

京京逐渐和杨薇有了交流,他说想到未来很迷茫,不知道想要做什么,同时觉得妈妈有很多期待,单方面早就决定了自己今后要学人工智能。京京说,虽然还不知道想做什么,但是现在越来越不喜欢被人安排,想到从今以后的路全都被安排了,乐不乐意都得做,就很反感!

杨薇问,“你这么烦恼,为什么不跟妈妈说呢?”“说过呀,我早就说我不喜欢这个专业,觉得没意思,可你说,工作哪能天天有意思,都是很枯燥的,收入高就会觉得有意思。还说,你这么擅长数学,不学编程可惜了……我也不知道还能怎么说,毕竟我现在自己也说不清今后要做什么。”

京京还问杨薇,“为什么非要挣很多钱,够用不就可以了么?咱家在北京已经有两套房了,就我一个孩子,我为什么还要为了挣钱去做不喜欢的工作呢?”

回到咨询室面对我时,杨薇说这些话让她想了很多,确实,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议题。

“我妈妈说女孩子不要心太高,安稳就好,让我初中毕业上幼师,去国企工作。我和她想法不一样,我要走出去见世面、过有希望的生活。因为这是我自己的愿望,所以就很有动力,还争取到了爸爸的支持。”

杨薇至今还记得自己高二暑假时,爸爸带她来北京参观大城市、大学校园的情景,令她非常激动,当时就下决心“拼一拼,来北京上大学”,于是一路努力实现了愿望。

“如果你换位为京京,会有什么样的想法呢?”杨薇想了想说,“我一直觉得自己主观的愿望当然是好的,希望京京沿着我这条路走下去,我没想过京京已经生活在大城市,从小物质条件齐备,也不缺关注,那他会想要什么呢?”

“京京在上初中,还没想好今后要做什么。也许是现在的孩子顾虑更少、选择更多了。不过,他好像告诉你他不想要什么了。”我回应道。

杨薇笑了:“是啊,他不要我来替他决定人生,这真是对一个积极努力的老母亲的挑战啊!可能他慢慢长大了,要自主决定一些事。”

刚刚进入青春期的京京,既有独立的愿望,又没有形成清晰的自我认同,常常迷茫、愤怒,同时又感到自己能力有限,无法对抗外界的压力。他们的“佛系”,很可能是一种防御,用“不投入、不在乎”来被动攻击、表达不满。当他听到李诞讲“人间不值得”“开心就好”,觉得跟自己的想法一样,这种观念完全解构了上一代人“为确定目标吃苦、积极进取”的人生观。

相对于建构,解构无须立论,把别人确定的东西拆了就好,似乎总能立于不败之地,符合青少年“虽然我还不知道什么有意义,但我觉得你说的那些没意义”的感觉,很有吸引力。

解构往往也依附于建构,它吸收了建构的动力,在拆解中悄悄生长。李诞和他代表的事业蓬勃发展,可能就反映出一个社会之前建构得太过确定,压抑了很多自主性和愤怒,这些压抑的情感,成为解构的肥料。

同样的,父母对孩子的期待太过确定,孩子没有自己建构的空间,就容易走向解构,觉得“什么都没意义”。这种佛系,不同于奋斗之后接纳自己能力的极限,放弃不现实愿望的状态。

经过反思,杨薇决定对京京佛系,自己也佛系一点。“京京说的是真实想法,我越给他确定的安排,他越没动力。而且,我也要重新想一想,他会对什么样的目标有热情。如果暂时找不到,我们就一起多看看世界吧。我相信,年轻人内在的活力总是会有去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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