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王维《少年行》是七绝组诗,一共四首,其一流传最广。这首诗以汉代唐,写少年游侠系马高楼,相聚欢饮。

咸阳游侠为什么要喝新丰酒?这要从刘邦他爸说起。刘邦是丰邑(今徐州市丰县)人,建都长安,尊其父刘太公为太上皇。《西京杂记》载,太上皇到了长安一直不开心,刘邦派人私底下打听原因,刘太公自言平生所好,“皆屠贩少年,沽酒卖饼,斗鸡蹴鞠,以此为欢。”

刘邦有孝心,在长安城边上建了新丰(今西安临潼县),“衢巷栋宇,物色惟旧”。老家的人都迁了过来,一个后果是“故新丰多无赖”。可能刘邦父子都有些土生土长的无赖性格。《史记》载,刘邦为太上皇贺寿,小人得志地问他爸:“你说我无赖,不治产业,不如二哥。现在我这些家当,和他比谁多?”不管怎么看,刘邦都是亲儿子。

汉唐以来,新丰酒肆林立,盛产美酒,当然成了少年们的游乐场。无赖也好,游侠也罢,其实可以画等号。比如汉宣帝,史称高才,公认的中兴之君。登基之后,内外兼修。内除霍党,重振朝政;外败匈奴,囊括西域。《汉书》说他少年时游遍长安三辅,“亦喜游侠,斗鸡走马,具知闾里奸邪,吏治得失。”

唐代诗人爱咏侠,像王维《少年行》这样的咏侠诗,金句频出。大唐长安侠少的翩翩风采在诗句中荡漾。这些少年侠客身上,真有盛唐豪迈气象的呈现以及盛世勃勃生机的张扬?其实不然,如果拍一部大唐版《燃野少年的天空》,可以是青春片、歌舞片,但却偏偏拍不成武侠片。

游侠原来社会人

韩非子说:“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司马迁不以为然,为游侠列传。认为“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阨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这句话总结了游侠的四大特质:重然诺、轻生死、抑恶扬善、轻财好施。

自《后汉书》开始,正史不再为游侠列传。史书里树碑立传,侠字一点儿不少,但是有偷换概念之嫌。

曹操少年时“任侠放荡,不治行业”,侠和无业青年画上了等号。李白的墓志铭写着“少任侠,不事产业”,是不是和说刘邦无赖的理由一个样?不要产业要什么?很简单,要的是人脉。

学者王学泰在《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中说:历来谈论游侠,往往注重谈“侠”字,而忽略了“游”字。“他们的最大公约数就是善于交游、有人追随。”

注意划重点,游侠逐渐重游不重侠了。《三国志》里连袁绍和袁术这样的世家公子都有侠名,凭什么?凭的是饭圈的力量。

三国时期,游侠不仅有饭圈,还有“饭团”。甘宁有“轻薄少年团”,“少有气力,好游侠,招合轻薄少年,为之渠帅。”许褚有“剑客少年团”,“诸从褚侠客,皆以为虎士。……其后以功为将军封侯者数十人,都尉、校尉百余人,皆剑客也。”

东汉史家荀悦将游侠列为“德之贼也”:“立气势,作威福,结私交以立强于世者,谓之游侠。”都说侠重义,讲义气很容易跑偏,不讲道理(公义),而是讲交情(私义),就是荀悦点出的症结——结私交。鲁迅先生在《流氓的变迁》一文中说得辛辣:“……惟侠老实……到后来,真老实的逐渐死完,止留下取巧的侠。汉的大侠,就已和公侯权贵相馈赠,以备危急时来作护符之用了。”事了拂衣去,不留身与名?这么耿直的侠,越来越少了。

少侠要刷“会员卡”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

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曹植有诗《白马篇》《结客篇》和《酒赋》等,开游侠诗歌先河。学者陈山在《中国武侠史》中说:“曹植是咏侠诗的奠基者,他的咏侠诗赋大体预示了后世咏侠诗的创作趋势。”

《白马篇》中的幽并指燕赵之地。自古燕赵多侠客,李白《侠客行》“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主角就是赵客。场景切换到长安,游侠更像少年们玩的剧本杀,任侠就是图个乐。

南北朝时有游侠刘生,声名大噪,像梁元帝萧绎和陈后主陈叔宝都赋诗称颂。刘生来历不明,只说他任侠豪放,周游五陵三秦之地。“榴花聊夜饮,竹叶解朝酲。结交李都尉,遨游佳丽城。”南朝诗风奢靡,刘生被称为五陵少年,花花公子的做派,精致得像开了滤镜似的。

西汉时期,政府经营长安诸陵,又使富家豪族迁住其地,五陵少年指居住在这里的富家子弟。据《全唐诗》检索,唐诗中直接写到“五陵少年”或“五陵年少”的诗篇有42首。

杜甫有名句“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轻肥指的是轻裘肥马,马是五花马,裘是千金裘。骆宾王《帝京篇》说“京华游侠盛轻肥”,轻肥是少年游侠最时尚的装备。

轻肥,是要论资格的。五陵少年的圈子是个闭环,没个会员卡进不去。唐高祖李渊占领长安,号召“五陵豪侠”投唐,“縻之好爵”。封什么好官?自然不是弼马温。“少年从猎出长杨,禁中新拜羽林郎”(张籍《少年行》),羽林军属禁军,五陵少年又多称羽林郎。早在汉初,选拔六郡良家子弟成立羽林军,“名将多出焉”。到了汉末,董卓就是以“六郡良家子”的身份当上了羽林郎,“少好侠,尝游羌中,尽与诸豪帅相结”。

唐玄宗李隆基发动“唐隆政变”,铲除韦后一党,一步好棋就是策反禁军。《唐语林》记,唐玄宗当潞州别驾时,入觑京师,同样要混迹五陵少年的圈子,而且还有些卑怯。有一回豪门子弟宴游昆明池,玄宗“戎服臂鹰”(五陵少年的打扮),疾驱而至。席间少年都不认识他,让他自报家门,玄宗大声说:“我曾祖父是天子,祖父是天子,父亲是相王,李某是临淄王。”凡尔赛到此是天花板。

都是斗鸡惹的祸

唐代咏侠诗现存有300多首。咏侠诗说行侠仗义的少,说吃喝玩乐的多。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载:“长安侠少,每至春时,结朋联党,各置矮马,饰以锦鞯金铃,并辔于花树下往来,使仆人执酒皿而随之,遇好酒则驻马而饮。”

玩什么?汪涌豪《中国游侠史》说,长安游侠们的日常活动方式大抵有斗鸡飞鹰、走马纵犬、击剑骑射、赌博宴饮和冶游宿娼数事。

先说飞鹰。司马光说,“唐世贤相,前有房杜,后有姚宋,他人莫得比焉”。姚崇就是那个“姚”。有一次姚崇和唐玄宗一起打猎,唐玄宗问姚崇:你好像是老手?姚崇回答说:“此臣少所习也。臣年三十,居泽中,以呼鹰逐兔为乐,犹不知书。”姚崇大器晚成,玩鹰玩到了三十岁。

再说斗鸡。唐代斗鸡之风极盛,自然少不了五陵少年的身影,“马上抱鸡三市斗,袖中携剑五陵游”(唐代诗人于鹄《公子行》)。京师长安设有斗鸡坊,唐玄宗一直宠信“斗鸡小儿”贾昌,还为贾昌保过媒。当时有民谣说:“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王勃曾被沛王招募。沛王跟英王斗鸡,王勃写了一篇《檄英王鸡文》,声讨英王的斗鸡。唐高宗看了大怒,把王勃逐出长安。

长安居不易,躲不开五陵少年这个圈子。《唐才子传》说王之涣“少有侠气,所从游皆五陵少年,击剑悲歌,从禽纵酒”。王家是望族,是圈子里的人。

李白到长安,也和五陵少年有过往来,《叙旧游赠江阳宰陆调》一诗中说“我昔斗鸡徒,连延五陵豪……告急清宪台,脱余北门厄”。一说玄武门又称北门,羽林军就驻扎在北门两侧,李白很可能是和五陵少年发生了冲突。(“北门厄”的时间地点,学界有争议)李白那场北门厄,或许也是斗鸡惹的祸。

帮忙帮闲或帮凶

唐代诗人陆龟蒙《杂讽九首》云:“岂无恶少年,纵酒游侠窟。募为敢死军,去以枭叛卒。”侠少和恶少,混为一谈。

易中天曾用帮忙、帮闲和帮凶趣评古代士人,长安少年亦然。遇到忙时,恶少真能帮忙。在汉代,《史记》载,李广利伐大宛,“发属国六千骑,及郡国恶少年数万人”。到了唐代,《新唐书》里说,李建成“私募四方骁勇及长安恶少年二千人为宫甲”组建了一支“长林兵”。陈子昂曾上书《上军国机要事》,建议“有粗豪游侠、亡命奸盗、失业浮浪、富族强宗者,并稍优与赐物,悉募从军”。《旧唐书》说唐太宗李世民图谋反隋,“每折节下士,推财养客,群盗大侠,莫不愿效死力。”李世民麾下的名将李勣(jì),就是这类狠人,自言“我年十二三,为无赖贼,逢人即杀”。到了唐代宗时,吐蕃军队攻入长安,郭子仪派人“诱聚京城恶少,齐击街鼓于朱雀街,蕃军震慑,狼狈奔溃。”

到了闲时,恶少就成了帮闲,只能添乱。安史之乱后,唐朝国势渐衰,禁军鱼龙混杂。刺青纹身的坊市恶少,嚣张于街肆,尾大不掉。“长安恶少出名字,楼下劫商楼上醉。(王建《羽林行》)”《酉阳杂俎》载:“上都街肆恶少,率髠而肤札,备众物形状。恃诸军,张拳强劫,至有以蛇集酒家,捉羊胛击人者。”恶少们以文身示嚣张,一个叫张斡的,左胳膊上文“生不怕京兆尹”,右胳膊上文“死不畏阎罗王”。长安少年正是后世文身之风的引领者。

最后就做了帮凶。唐传奇有个《田膨郎》的故事,田膨郎是禁军军官,擅长跑快快,偷了唐文宗的白玉枕,田膨郎被抓后,唐文宗轻描淡写来了一句“此乃任侠之流,非常之窃盗”,就给放了。虽是小说家言,但唐文宗是宦官扶持上位的,禁军把持在宦官手中,唐文宗还真不一定治得了禁军的罪。后来唐文宗发动甘露之变,招募豪侠,以作爪牙,从宦官手中夺权,失败后坊市恶少年反而趁火打劫起来。

司马迁为游侠立传,因为“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与暴豪之徒同类而共笑之也”。可惜,太史公之悲无法改变世俗成见。

到了三十就明白

现在说白领蓝领,古时布衣韦带指没当官的读书人,青袍角带指未授职的进士,绮襦纨绔和裙屐少年说的是权贵之子。在唐代,有惨绿少年,呈现了和长安侠少们不一样的气场。

唐德宗时潘孟阳任户部侍郎,他也是官宦子弟,游侠之属,“气尚豪俊,不拘小节”。唐代张固《幽闲鼓吹》中说,潘孟阳上任时,潘母很是担心,让他把故交熟识都请家来吃饭。客人到了,潘母垂帘而坐,逐一相面。宴会结束后,对潘孟阳说:“来的跟你都是一类人,不用担心了,只是末座穿原谅色衣服的少年是谁?”潘孟阳说是“补阙杜黄裳”。老夫人真预言帝:这个人不一样,必是有名卿相。

大唐咏侠诗,不少都是劝学篇。李颀写过“早知今日读书是,悔作从来任侠非”,孟郊写过“自叹方拙身,忽随轻薄伦”,罗隐写过“肠断门前旧行处,不堪全属五陵儿”,句句都是忏悔录。崔颢写诗规劝好女不嫁五陵男,“本期汉代金吾婿,误嫁长安游侠儿。”杜甫最悲辛,曾经困守长安,游侠儿骑马在前,他骑驴在后吃灰,“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

三十而立,弃侠从文者众。李白说自己不懂事,“结发未识事,所交尽豪雄”,到了三十岁有了转变,“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寒山子少年游猎平陵,“联翩骑白马,喝兔放苍鹰”,三十岁后挥一挥衣袖,出家隐居了。韦应物出身豪族韦氏,当过玄宗近侍,扈从游幸,典型的五陵少年。早年豪纵不羁,“一字都不识,饮酒肆顽痴”,直到玄宗驾崩,年仅三十才开始立志读书。也是巧了,唐代进士平均年龄都在三十岁以上。

刘叉是个冷门诗人,《唐才子传》里有他的事迹。刘叉少年时尚义行侠,曾经因醉酒杀人逃亡,等到天下大赦,刘叉改志从学,诗风很怪,最有名的一篇叫《冰柱》,苏轼有诗“空吟冰柱忆刘叉”。韩愈晚年当吏部侍郎时,刘叉曾去投靠他。那时候韩愈老给人写碑文,大赚润笔费,刘叉看不下去,当面拿走韩愈一些金子,对韩愈说:“这是你奉承墓中人的所得,不如拿来给我做寿用吧。(此谀墓中人所得耳,不若与刘君为寿)”此后告辞归隐。

真有侠气的,都退群了。

(原标题:大唐长安的燃野少年们,并不像诗那么美好 少侠们,真是侠?)

(作者:五柳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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