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月万万没有想到,在她上学的第七年,爷爷奶奶忽然准许她不必跟到地里摘黄花菜了。要知道,在湖南祁东地界,黄花菜的种植是每家每户的经济命脉。农家孩子从上小学一年级开始,凌晨四时就要跟着大人下地摘黄花菜。此时,黎明尚未到来,野蛇最活跃的时间已经过去。爷爷奶奶硬下心肠,把睡眼惺忪的孙儿们强行叫醒,敦促他们穿上长衣长裤,以及长筒胶靴。与大人一样,孩子的头顶上也要扣上雪亮的头灯,这样,在幽暗的地里才能看得清黄花菜纤细的花苞。采摘时需要左右开弓,争分夺秒,每揪下一把花苞,就丢进身前的竹篓里。摘满一竹篓,就要跑到田埂的尽头,把花苞倒进大竹筐里。跑着去,跑着回,动作稍慢,暴脾气的大人就可能发飙了。

程月穿好衣服,戴上头灯,脑门上、脊背上已经密密麻麻出了一层汗,浑身都发起痒来。黄花菜收获时,湖南到了酷热时节,堪称“小暑大暑,上下蒸煮”。黄花的花苞,一批又一批地冒出来,只要气温过了30摄氏度,很快就会绽放。一旦花开,营养成分就会大量流失,也不能食用了。因此,花农们都要赶在早晨十时之前完成当天的采摘工作。小孩子仰着头摘,大人扶着腰摘,半大的少年一面摘,滚热的汗从眉毛上流下来,把眼睛都辣红了。程月一直是家里的好帮手。不过,她也曾因眺望平原上的日出,被爷爷在脑壳上轻敲一记,爷爷提醒说:“你一个小伢崽,比奶奶摘得还少。早点摘完,回去还要抢着把黄花菜蒸熟杀青,不然的话,等花苞一松,就卖不出好价钱了。伢崽,爷知道你辛苦,谁叫你落生在种黄花的人家?”

虽然,靠着程月父母外出打工的收入,家中的房子已经翻建好,但那几乎只是一个空壳子。要装修,要添置家具,要给孩子们准备书架和电脑,都要靠黄花菜的收益。爷爷虽然疼爱程月,但只要她在抢收黄花菜的季节有半点偷懒行为,爷爷就会脸色阴沉。

因此,当奶奶跟程月宣布,今年不要她来摘黄花菜时,程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地人有一句老话,叫做“黄花散金,万事不候”。意思是黄花菜成熟的时候,万事都要为收获让路。而今,程月可以去乡镇上的留守儿童启航学校过暑假了,这所寄宿学校的宗旨就是要在寒暑假替代父母的部分职责,让留守儿童们摆脱无人看管的窘境,以及下田劳动的苦役。孩子们被集中起来,广泛阅读,观看优秀影片,学习篮球、乒乓球、游泳等基本的运动技能,学校还建立了唱歌、画画、弹琴等不同的兴趣班,由长沙来的大学生志愿者,担当授课老师。

怎样让年迈的监护人愿意把孩子送到启航学校来过暑假?学校的陈校长甚至去动员经商的发小回老家,开厂做槟榔芋的深加工。陈校长说:“种槟榔芋所花去的人力,比黄花菜少得多。大的槟榔芋可以长到三公斤左右,切开芋头,可以看到白色芋肉中有紫色的槟榔花纹,口感很好。这么大的芋头做薯片可是一绝,也可以做成芋粉,收购芋粉的行业很多呢。”发小仔细调研后,问了陈校长最后一个问题:“你为啥要动员农民把一部分黄花菜地改种槟榔芋?”

陈校长想了想,说:“你还记得咱小时候唱的那首童谣吗?‘黄花散金,万事不候’。这句话也可以用来解释孩子们的成长。他们也有一个含苞待放的黄金阶段,错过了这一黄金阶段,我们的孩子与城里娃的素质落差只会越来越大。城里的孩子暑假四处旅行,参加夏令营时,我们的孩子却在黄花地争分夺秒地采摘黄花,当黄花的种植面积越来越大,价格却越来越低,我觉得,是时候将孩子们从土地上解放出来了。他们应该花更多的时间去拓展自己的眼界,也许等他们长大成人以后,回到这块土地上,会像你一样,做出更大的贡献。”

于是,槟榔芋的加工厂在几个月之内就在这块土地上矗立了起来。在乡政府、农业合作社和陈校长的共同努力下,包括程月爷爷在内的农户也答应将一部分黄花地改种槟榔芋头。程月暑假中得以前往启航学校,在空调教室里加入合唱团和乒乓球队。

在黄花菜收获进入尾声的时候,田野中的一大块黄花菜地,被平整了出来,孩子们就在那块土地上向爷爷奶奶们做汇报演出,他们的童声,像蜿蜒曲折的流水一样,时而明亮,时而深湛。他们唱到:“夜空中最亮的星,能否读懂我的心事?能否看见那仰望的人,心底的孤独与叹息。”他们吟诵:“苏东坡曾经写过的一首小诗,‘萱草虽微花,孤秀能自拔,亭亭乱叶中,一一芳心插’。他所说的‘芳心’,就是母亲的爱心。我已经有186天没有见到妈妈了。每当看到这六瓣黄花,我就想我妈妈。”他们手持开放的黄花,轻轻摇摆着上身,以优美的和声,唱出了自己的希望。

这些沉闷寡言的孩子,如今就像程月一样,有了灿烂的笑容和欢快的语气,他们敢于表达自己的愿望,他们已经明确自己未来所要走的路。陈校长看到,坐在小板凳上看表演的爷爷奶奶们擦起了泪,这是欣慰的泪水,也是恍然大悟的泪水。歌声,成为祖孙两代人理解与谅解的桥梁,它让这些在泥土里打滚了一辈子的老人家明白,孩子们渴望的幸福,究竟是一副什么模样。

(原标题:黄花散金时)

(记者:明前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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