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一黄,人就变忙。从白居易时代就是这样的景象:“田间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南风渐暖,麦子渐黄,布谷声里,栀子花香,父亲开始磨镰刀,跨坐在长板凳上,顶头固定磨刀砖,父亲和镰刀伏在上面,重复前进后退,不时拿起镰刀,用拇指肚子试试刀刃,青色的镰刀刃白亮,父亲满意地放下,再磨另一把。“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是割麦前重要准备,马虎不得。磨好的镰刀放在厢房角落,我们被告诫:碰都不能碰,快得很,会割断脚筋。
镰刀磨好不急,父亲要去看麦浪。戴一顶麦秸秆编的宽檐草帽,迎着风,站在田埂上,金黄的麦子在烈日下默然静立,如待产孕妇,麦田里流淌着隐秘的喜悦。父亲折上一枝饱满的麦穗,按在掌心,两手揉搓,吹去麦壳,麦粒窝进嘴,慢慢咀嚼。新麦的滋味让种田老把式眉心舒展,眼神迷离。这个生产队长一声“开镰”,几百亩地都要喧哗,几百口人跟着忙碌。
麦收季节,赤日炎炎,风不知去了哪里,干热熏蒸掉麦子最后的水分。热烘烘并不长久,说雨就雨。这个季节的雨既急又猛,千万不能遇上。收麦要抢,三至五天,颗粒归仓。小时候,麦收季节,学校专门放忙假,让我们帮家里收麦。
父母四五点钟就去田里,趁早凉割麦。父亲一垄,母亲一垄,并排弯腰,锋利的镰刀刷刷舞着,麦秸秆咔咔断开,左手搂,右手割,从右到左割一抱,三抱捆一个麦把。割麦挑把,看不出女将男将的区别,一趟压一趟,喘气工夫都没得。
上午九点多钟要吃加餐,补充体力。田野小道,满是给大人送吃食的孩子,提着篮子,抱着罐子,篮子里有抗饿的油糍子、粽子,罐子里有解渴的绿豆粥、大麦茶,有人家直接用锅端,也有人家用热水瓶盛那些凉透了的薄荷汤。割麦的人早饿了,又饿又渴,娃娃们来得正当时,田野里呼喊声此起彼伏,欢快得很。“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真的是这样。
父母身后已有大片割完的麦茬,我跟弟弟用扁担抬着篮子和锅子,里面是祖母为父母准备好的加餐。我们踩着新鲜的麦茬,向田块中间走去。八九点钟的太阳,威力不小,晒得人嗓子冒烟,小脸通红。皮猴子不晓得防晒,汗衫短裤,帽子都不戴,感觉到太阳晒得脸皮疼,也不当回事。把吃食提到父母面前,喊他们吃。他们休息,换我们学割麦。父母指点:两腿分开齐肩,弓腰伸手,镰刀抡圆,一下下要稳。我们怕镰刀,抓着刀把尾巴,割下的麦子一小撮一小撮。汗如蚯蚓,顺脖子淌,有从眉梢滑到地上的汗珠,被干燥起烟的麦地刺啦一声吃了。不时有麦芒扫到脸上,戳破了皮,被汗一腌,针扎一般。
父母让我们练手,是让我们晓得劳作辛苦,粮食来之不易。父母吃过喝过,让我们赶紧回家歇歇,不要中暑。天实在是热,地面烫人,麦把烫人,哪哪都烫人,一望无际的麦田裸露在烈日下,好似火焰山,父母是不畏艰难的孙猴子。我和弟弟也是。回去的路上,篮子里锅子里总会装满捡拾的麦穗。有一回,看到打水塘里有鱼尾晃动,我们堵住缺口,用锅碗舀干塘水,抓到四条大鲫鱼。晚上,疲惫至极的父母喝到鲜美的鲫鱼汤,眼里放光,夸我们能干、懂事。这个片段一辈子也忘不了。大地和父母都是老师,不经意间,我们长大。
割麦、挑把、装船……旧时水乡,没有机器,不见骡马,运输只有船。一船一船运到打谷场,压场打场争分夺秒。这季节,雷阵雨说来就来,麦子都干透了,淋不得雨。白天割晚上打,家家户户都这样。牛拉石磙碾压,麦粒离开麦穗,麦壳放松缠绕,大木叉将麦秸秆叉一边堆放,接下来要扬场。竹篙上挂只马灯,父亲往上风口一站,铲一木锨麦子往空中一扬,结实的麦粒沙沙落下,轻飘的麦壳草屑落到下风口,不一会儿,麦粒堆成堆,草屑也堆成丘,成就感满满。
新出的小麦真惹人爱,肚子上有一条细细的沟,饱满油亮,非常干净,黄亮铮铮。新麦满囤,家里总要欢天喜地吃几顿平时吃不上的面食,蒸馒头、做粑粑,麦煎饼、麦糊糊,要啥有啥。麦煎饼最香,新麦换的面,隔夜稀粥发酵,放糖精,甜滋滋的,放多多的油,煎出焦脆,诱人得很,咬一口,甜脆还在其次,那种新麦的清香,直往人肺腑里钻,唯有大口吞咽杀馋。
前两天大哥来电话告诉父亲,他承包的600亩麦子只用三天全收好了,今年麦子收成不错,划下来一亩1100斤。联合收割机助力,麦收不再兵荒马乱,倒有几分风轻云淡,拿着蛇皮口袋在机器下口等干净麦子就成。过程不同,丰收的喜悦还是一样的。麦收,一个令中国大地欢腾的季节,一个和中国人乡愁相关的字眼。(王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