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随着《北辙南辕》《我在他乡挺好的》《我是真的爱你》等剧的热播,女性现实题材电视剧继2020年火爆荧屏之后再度引发社会热议。这一剧集类型聚焦都市白领女性的生活日常,展现出全新的视觉审美风格,张扬女性独立的精神状态,标志着女性题材电视剧的发展进入新阶段。不过这些剧集透露出来的价值观引发争议,部分作品甚至形成了高成本、强阵容与低口碑的倒挂,折射其背后因社会经济发展变迁带来的精神思想、艺术思潮的深刻变化,值得关注。

模式

聚焦都市白领,捕捉个体焦虑

自2015年《欢乐颂》以来,女性题材电视剧形成了一种比较稳定的类型叙事模式,归纳起来大致有以下几点:

从表现主体对象来看,主要是描摹当代大都市里的女性白领职场和情感生活,且大多为外地来的年轻女性,讲述她们在大都市奔波漂泊的苦辣人生,现实中这类人群也是收看主体,剧中在他乡的身份焦虑、故土情怀、亲情牵挂很容易引起观众共鸣;

从人物结构来看,基本以三到五位女性为主角,她们既有初入职场的新人菜鸟,也有久经职场风雨、事业有成的精英高管,既有隐忍自律的传统女性,也有叛逆不羁的时代新女性,这种人物身份和性格的设置是为了更好辐射受众群体,让观众尽量得以通过角色对号入座,强化代入感;

从剧情结构来看,女性之间的友情是故事基础和情感基础,往往通过“桃园结义”式友情结成一种在大都市抵御孤独与风险的情感联盟,在此之上建立女性职场叙事、情感叙事、家庭叙事。女性成长经历基本遵循职场打怪升级同时也有情感坎坷波折,最终在女性友情的支撑下完成个人成长,寻找到身与心的归属感。

总的看,女性题材电视剧在创作模式上越来越成熟,越来越注重捕捉时代变化中个体的焦虑与困境,尤其是突出展现家庭和职场给女性带来的压力,如《北辙南辕》中司梦面临照顾家庭与实现文学理想的矛盾,《我是真的爱你》中陈娇蕊为了升职想方设法隐瞒怀孕,《小舍得》中南俪、田雨岚面临子女教育内卷化的重压。在艺术上不断创新,尤其是更加注重深入女性心理,如《听见她说》采用独白式直面镜头表达女性内心深处的欲望、焦虑、孤独,《我在他乡挺好的》在叙事上以三位女性友人追寻好友胡晶晶意外之死过程贯穿全剧,非线性叙事和超现实叙事让人耳目一新。

但是在大量关于都市女性的书写中,女性题材电视剧也陷入了视野狭窄化、精神悬浮化、故事同质化的窠臼。

问题

狭窄化、套路化、悬浮化

创作视野的狭窄化成为剧集发展瓶颈。当前的女性题材电视剧主要将镜头对准年轻都市白领,人物职业设置要么是自己创业,要么多为市场销售、公关、金融行业,比如《北辙南辕》中的尤珊珊、《我在他乡挺好的》里的纪南嘉是自己创业,《流金岁月》中的锁锁是房地产销售,《小舍得》中的南俪、田雨岚都是家居行业销售,《正青春》里的林睿、章小鱼是化妆品销售行业,《三十而已》里的王漫妮是奢侈品销售。这样的职业设计让人物出入光鲜亮丽的场所,增添现代感,却遮蔽了对其他不同职业的展现,尤其是具有时代特色的新型职业几乎难觅踪影。同时,因为缺乏深入基层、缺少亲身劳动展示,导致人物与社会的接触面变窄,外加还要余出大量篇幅为女性情感叙事让路,就造成剧情结构和人物的同质化、模式化,荧屏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千篇一律的女性职业人、优雅的现代办公环境、高档舒适的住宅条件,我们却无法看到更多其他不同阶层尤其是普通女性阶层的生存状态——很多人认为《北辙南辕》是电视剧版的《小时代》不无道理。当代现实女性题材创作中,真正普通女孩、穷女孩是缺失的。只是出现了女穷人——《流金岁月》里的何泓姗还是腹黑心机女,实为可惜。

创作模式的套路化、悬浮化。随着越来越多的女性题材出现,熟悉的配方也多了起来。比如“渣男”是必不可少的。尤以《三十而已》里的许幻山、“海王”梁正贤为代表,优秀女性配上渣男成为标配。包括《流金岁月》中自私自利的“凤凰男”章安仁,《北辙南辕》里忘恩负义的李响,《正青春》里背叛章小鱼的吴东江,《我的前半生》里出轨的陈俊生等。诚然,这种渣男设置自古以来就是女性叙事的“标配”,但是如果成为一种万年不变的固定模式,当观众都在猜测男主角是否是下一位“许幻山”的时候,这种类型创作就陷入了套路化的泥潭,同时也刻意凸显了女性悲情主义。

此外,女性的成长之路也越来越套路化。女性主义题材电视剧本应更多表现女性依靠自身力量取得尊严,而非借靠男性势力。像《鸡毛飞上天》里的骆玉珠那样一点一点打拼奋斗的女性少了,倒是各种轻松躺平的神奇桥段多了起来。比如《流金岁月》里的锁锁出身普通,因为自己长得像老板叶谨言的女儿而被录用,因为意外结识富二代让自己销售成绩出色而被重用,甚至还和富二代喜结良缘。《北京女子图鉴》里的陈可依三份工作都是靠男性友人找的,《三十而已》里的王漫妮靠着“海王”就能出入上流社会,靠着魏老板又重回上海开始职场生涯……这就反映了当下女性题材电视剧在对待男性态度上的矛盾。一方面,既要贬低男性,出现渣男刻板印象;另一方面,却又在关键时刻用男性帮助作为女性成功的“金手指”,陷入自我矛盾。

原因

时代精神和现实感缺失

当我们探究当下女性题材创作出现的问题时,会发现背后有三个主要原因:时代精神的缺失,理想主义的失落,以及有违现实主义创作原则。

回顾近七十年来的女性题材创作,“十七年文学”时期,在“女人能顶半边天”的时代号召下,女性题材电影出现了一个个真正能与男性角色平分秋色,甚至能掩盖男性角色光芒的女性形象,如《李双双》中热情泼辣又坚持原则的李双双,《我们村里的年轻人》里敢说敢干、美丽大方的孔淑贞,《五朵金花》中的五位优秀夺目的“金花”。到了改革开放初期,涌现出一批优秀的女性题材影视作品,如电视剧《外来妹》,表现一群从内地前往改革开放前沿广东打工的女性群体,唱响“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时代旋律。以电视剧《篱笆·女人和狗》为代表的“女人命运三部曲”表现农村女性意识的觉醒,风靡一时。及至第四代和第五代导演的《人·鬼·情》《野山》《秋菊打官司》《一个都不能少》等,则是通过女性个体对父权规训的坚决反抗,表现女性追求平等与尊严的呼喊。这些经典女性题材影视作品,无不是与时代紧密相连,带有强烈的时代感、现实感,也有超越现实的思想性和理想性。

随着上世纪九十年代商业经济浪潮席卷而来,消费主义兴起,理想主义陷落,女性不可避免被商业化。一方面,女性又重新成为被“凝视”的对象,另一方面,随着女性经济地位的上升,女性成为消费主力军,也成为影视剧尤其是电视剧观众群体中绝对的主力,女性题材具有更多的商业潜力。《甄嬛传》《如懿传》《芈月传》《上阳赋》等大女主电视剧一度成为热门题材。尤其是《欢乐颂》的出现,更是开新时期都市女性题材商业剧先河,通过五个女孩的青春故事构建了女性主义叙事的模式,带有原创意味的经典叙事,凭借真实、接地气的人物和剧情取得了成功,加快了女性题材电视剧的创作步伐。

但是随着女性题材的走热,尤其是商业资本介入主导,不少作品表面上打着女性主义的旗号,作出要探讨女性价值、女性力量的样子,实际上却是商业至上主义的。“女性主义”不过是资本实现逐利的幌子,其真正的精神内核、思想内涵、理想情怀被抽空,导致精神空心化、创作浮躁化、内容模式化,不少作品看起来更像是经过了精密计算,所进行的公式化量产创作——过于迎合观众喜好,无论是人物模式还是剧情模式都越来越同质化,亟需从精神思想到内容加强创新。

出路

价值观、真实感与理想底色

明末清初文学家李渔说:“凡作传世之文者,必先有可以传世之心。”所谓传世之心,首要的是有价值的思想。女性题材电视剧难道就只能是商业化流水作业吗?难道不应该透过女性的现实困境,探寻这个时代女性该如何更好地生存并自我实现吗?不回答这个问题,不可能创作出好的女性题材电视剧作品。当下女性题材创作,首先应让女性独有的精神、力量和价值在时代浪潮中熠熠生辉,以大精神铸就大艺术。

首先,须在价值观上立得住。女性题材电视剧,要传达女性的价值与力量。当前女性面临的困境有目共睹,但是我们的电视剧创作不能停留在展现这些困境,还要展现女性如何处理这些困境。一方面,表现女性内生的价值观和驱动力去克服困难,这就是彰显思想价值力量的时刻。比如女性如何克服内在的恐惧变得强大,如何面对金钱与利益的选择?欧也妮·葛朗台不会像她父亲那样吝啬,而是选择用金钱帮助负心情人还完债务,赢得尊严,这就体现了她的金钱观和价值观。另一方面,表现女性与外部世界的斗争,比如在充满歧视的男权社会如何坚强独立,如何帮助女性群体争取自己的利益,这些都是女性特有的价值与力量。

其次,当崇尚真实。女性现实主义题材毕竟是现实题材,现实题材就应表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描绘真实的时代风貌。首先就需开阔视野,敢于打破套路,在人物选择上多选取一些以前很少关注的女性群体,比如科技行业女性群体,比如从事体力劳动的女性群体等。在剧情设置上,重点描写女性战胜困难的过程,会比描绘躺平舒服的姿势更高明。在环境营造上,当符合人物的职业、经济水平,不能为了刻意营造视觉美感而牺牲真实感,而是要增加现实颗粒感。

最后,还应带些理想主义情怀。女性本来天生浪漫,目前大部分女性题材电视剧在内容呈现上,多貌似原生态地还原生活,职场勾心斗角、家庭婆媳斗争过于琐碎,贴近地面飞行,难免失去诗意,还容易陷入苦情的窠臼。这时更需加入理想精神和浪漫手法,以乐观积极的眼光表现生活中的困难,既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让真善美的价值观得以有血有肉的传递。

(作者:胡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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