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曾拥有一辆马车,想起那辆马车,我总会想起张籍的诗句:“野田人稀秋草绿,日暮放马车中宿。”
1988年,农村开始流行马车,有了马车后,可以服务于农业生产,更可以做生意拉货,在当时,这是发财致富的捷径。
父亲是个万事“慢半拍”的人,村里一大帮同龄人置办马车时,父亲还是照常在田地里释放自己的青春,他喜欢土地,我曾看见他将土捧在手心里闻上半天。我想到《黄河东流去》里的徐秋斋,他们都是视土地如命的传统乡村人物。
我上了学,家里缴了学费后就捉襟见肘了,光靠土地只能维持生存却没有储蓄,而父亲曾发誓要让孩子出人头地。这时的父亲,才想到置办马车,往太行山里拉砖拉煤。
父亲年轻时曾驯过马,是个不错的驯马师,他对红色情有独钟,认为红色是吉祥的颜色。他相中了一匹枣红色马,有些像大汉朝的汗血宝马。
我下学回家时,发现院内墙角多了座简易马厩,一匹年轻高大的马正在马厩里旁若无人地逡巡,父亲正雀跃着喂马。马与父亲不熟,开始时不配合,父亲不停地用手摩挲着马的鬃毛,等我做完作业时,马已和父亲略微相熟,开始吃草了。草是父亲从地里割来的,草里有刺,父亲坐在草堆里择刺,他不喜欢戴手套,好几个调皮的刺扎进他手掌里,让我有些心痛。
一周后,一辆马车又出现在院落里,这是手巧的父亲用旧车改造的,不比新车差。父亲自己上漆,他不谙油漆作业,将马车油成了五颜六色。马车奔跑时,远远看去,各式各样的花朵与色彩流淌在马车上,也流淌在路途上。
那是春天,柳絮轻舞,杨花漫天,时光简单柔软,东风掠过小院和父亲的脸。父亲套上马车,在全家殷殷期盼中,开始了第一次征程。
1988年,我们全家年收入大约300元,马与车,足足花费了500元,我不解,曾恨过父亲的愚与母亲的傻,花这么多钱,何时才能收回成本?多年后,当我做生意失败时,我突然间回到了那个温暖的春天,父亲曾告诉我:只有舍,才能得。
父亲第一次出车是到修武县拉砖,那儿散落着许多小砖窑,我曾随父亲去过一次,小砖窑窑场高墙林立,圈满了梦想、富丽和堂皇,当时我总觉得这地方是用钱堆出来的,但钱太多了,反而不好。
父亲正襟危坐在车辕上,像他的前半辈子一样小心翼翼,这是他所有家当,他小心谨慎,生怕出差错,他像在赌博,押了所有的本儿,一心要赚个盆满钵盈。
他开始时走得很慢,努力控制住车速,第一趟车他跑了两天,第二趟轻车熟路,只用了一天时间便满载而归。
父亲预设了所有危险,他在车上焊了工具箱,塞满各式各样工具,还带着饭菜和水,这样少花钱。
“小心驶得万年船”。父亲驾着马车,走在人生路上,行驶了五六年,他不爱说话,但货拉得瓷实,砖一块也不会少,料总给得足足的,他赢得了良好口碑。
其间枣红马在马厩里得了马蛔虫病,这是急性病,马失了斗志,变得虚弱不堪。父亲想尽方法依然无效,农村没有专业兽医,父亲叫了医院的医生。医生说需要去县医院买消炎针剂。下着大雨,骑不了自行车,通往县城没有柏油路,只有一条崎岖泥泞的土路,父亲步履蹒跚地在土路上走了两个多钟头,拿着针剂回来时已是子夜,他浑身湿透了,母亲熬了姜汤,他顾不上喝,只是叮嘱医生快点用药。苍天佑人,马通人性,知道自己是家里顶梁柱,拼命与疾病斗争,很快转危为安,父亲却大病一场。但他总说遇难呈祥,果然,他病愈后没几天,几笔生意,赚够了我高中一年的学费。
后来小三轮车开始在公路上奔驰,以雷霆万钧之势取代了马车的地位,它们速度快,一日千里。
枣红马老了,父亲舍不得卖掉,父亲也由中年慢慢迈入老年,他有些迷茫,他的活儿越来越少。后来,老马病了,无药可医,死了。他失魂落魄,看着快速发展的时代不自信,情愿一辈子活在慢速年代里。我宽慰他,生老病死,这是自然法则,您也奋斗一辈子了,该休息了。
他苦笑,看着闲置的马厩,不肯拆掉,只好让它顽固地存在着,至少这是丰满且无奈的记忆。
那个时候,我已上完了大学,老去的父亲,不愿意接受任何新生事物了,我与母亲都劝不了他。后来索性也不劝了。
总要有些旧事物要存在,时光老些就老些吧,我们走累时,可以回到慢条斯理的旧时光的羽翼下休憩。(□古保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