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斩马谡》中,诸葛亮一段洒泪的摇板唱道,“见马谡只哭得珠泪洒,我心中好似乱刀扎”。不多的用字,失败、悔恨、愤懑、痛苦……诸多情绪缓缓拉开。这是诸葛亮历史中为数不多痛彻心扉的片段,在民间传说和小说演义中,诸葛亮神一般的算力与谋略,第一次显现真正的裂痕。

作家马伯庸往这段失败里注入了自己的想象——诸葛亮为什么会失败?失街亭的前后到底发生了什么?《风起陇西》,聚焦于虚构却堪称错综恢宏的三国“谍战”。

相比之下,京剧《斩马谡》或者电视连续剧《三国演义》的历史人物、事件,是纯粹的。即使心中复杂的情绪不断纠结攀升,人物的一步三叹仍是一种复杂中的纯洁,被提纯的浓缩品。我们细细品味的,正是这台上浓烈的悠长。关于正统的家国理念,关于追随、忠诚等伦理,它们都很像是历史的大椽梁,疏而直。从课本里的《出师表》来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更早已驻留中国人的价值观。在这些工整、纯粹中,人们绝少想到诸葛丞相面临的质疑和危险。

《风起陇西》中,虽然谍战是虚构的,但它成功地“搅浑”了历史,还原出朝堂政治生活,以及两军对垒、三国鼎立之内应有的矛盾、困境。人们甚至第一次意识到,蜀汉朝堂远非铁板一块。诸葛亮的原罪就是他能力太强,而幼主太弱,他可以被想象成神,那么也难免有人把他想象成魔。怀疑他的忠心,怀疑他的出发点,怀疑他权倾朝野的一切。

故事出色地打破了铁板一块的假象,以及文学意义上的情感纯洁。各种观点的合理对撞,私欲的掺杂,最终表现为政治职场的斗争。蜀汉不同意伐魏者大有人在,以李严为代表的反对派希望偏安一隅,休养生息。而由此延烧的缠斗,让诸葛亮一手培养的谍报系统被内部政治反复倾轧、争夺。由此带来的疑云密布,成为所有参与者的困境——敌人不但在敌国,更可能在身边。

“谍”的鬼魅感,在浑水中光彩更甚。矛盾即嫌隙,嫌隙即有机可乘,而可乘之机对双方都均等。你事先埋线三层,我埋四层,谍影重重,不断反转,人们不但期待结尾的图穷匕见,过程的九曲十八弯一样酣畅淋漓。没有人七情上脸,所有潜伏者就像生活与职场真正的身边人那样不动声色,难以辨别。没有任何音乐或者镜头的低质量暗示,一个潜伏在敌方间谍心脏的高官,面对自己的好友对手,始终温暖明亮——他付出的关心是一个真正的朋友会付出的关心。这样的谍,才是真正的谍。

还原杂音,“搅浑”历史的同时,故事的多重反转最终却能呈现不同于正剧的深处纯粹——它的基础是一种终极的精神认同,为蜀汉或者为魏,为家国的理想,或者为某个早已托付了所有信仰的人物,最终付以无条件的忠诚和彻底的牺牲。迷雾般的伪装里,究竟谁才是捍卫丞相的人?谁已被魏国策反?魏、蜀之间的大规模连环计究竟谁能套住谁?说到底,是谁能彻底理解己方领导者的理想、规划,甚至人格,并完成最后的使命。环境愈浑浊,越能凸显那些更坚定、彻底的人。尽管剧集还没播完,但中途不断祭出的牺牲者,总在每一次矛盾纠成死结时,忽然轻轻拂去满身蛛丝,轻松地站出来,以鲜血拆解九连环的下一环。

大历史也在被写“小”。故事旁开,大事件中的小人物、一线参与者走到台前,历史矛盾具体化为理念、行为模式,乃至性格际遇的不同。历史变得更加具体而多机位,你有你的道路我有我的道理,在没有更宏大世界观价值观统一思想的背景下,犬牙交错的观点碰撞成为合理常态。

小人物的困境、不断突围,充满力量。剧中主角,蜀国间谍陈恭和荀诩从很小视角向上看,看不清朝堂的争斗,更看不清三国大局。他们所能做的,就是拼力去完成一段又一段使命。这种局部视野、局部理解肯定是不充分的,但恰恰是这种不充分,让人理解了历史参与者的局限性、某些局限的合理,更带来强烈的沉浸感。看三国正剧,你不会觉得自己是刘备或者张飞,但看《风起陇西》,你确实会为陈恭和荀诩的困境而焦虑。而他们的使命究竟在哪一局的哪一环,不断破解着个体理想是否值得最后的谜底。

《风起陇西》的叙事视角小,但视野保持了宽广,格局并没矮下来。几乎所有重要角色都采用一主一仆的搭配,人物的心迹、对世界的理解在主仆对话中闪动。人们也在棋子的身上,体会着执棋者若隐若现的解题方式、价值观。隆中时期便是诸葛家奴的荀诩,儿时曾陪伴诸葛亮身边。麦田里的对话表达着诸葛亮的治世理想,也支撑起一个底层人物的精神选择:天下大乱,民不聊生,更需要爱民惜民的仁君,而刘备就是仁君,我想助他得天下。更符合儒家伦理的价值观只微微露个头,便让故事走向在更高的层面上赢得人心,获得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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