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水果大量上市的时节了,甭管超市、自由市场还是果品零售店,各种水果都琳琅满目地堆砌了一层又一层,无论苹果、梨、香蕉、草莓、火龙果还是橙子,个顶个的跟上面打了一层光似的,水灵、饱满,透着那么一股子精气神儿……
每每看到它们,我总是想起“果子巷”,倒不是这个位于骡马市大街路南的地方于我发生过什么刻骨铭心的故事,而是小时候坐105公共汽车去位于虎坊桥的姥姥家时,总要经过这么一站,我觉得站名很有趣,就问姥姥它为啥叫这个名字,姥姥说那里老年间是卖干鲜果品的地方。直到多年以后我读了很多北京风物的书籍,才知道旧京最有名的果子市其实并不在此,而是另有其地。
一忆京都,桃实满天街
由于果品栽培技术和交通运输能力有限等原因,直到清中期,老北京的水果并不算太丰盛,乾隆年间的大学者汪启淑在《水曹清暇录》中有云:“都门市中水果,味之美者,桃有八种,而肃宁最佳;梨有五种,而大谷最佳;栗有三种,而盘古最佳;葡萄有六种,而马乳最佳;枣有五种,而密云小者最佳;李有五种,而麝香最佳;瓜有九种,而蜜瓜最佳;菱有三种,而小红最佳;杏有三种,而黄杏最佳。”数来数去也不过就这些,委实算不上丰盛。
这种情况,到清末有了很大的改变,词人严缁生作《忆京都词》曰:“忆京都,桃实满天街,贩来虽说深州好,采得还夸董墓佳。不似此间生且涩,食之还虑伤脾泄。”严缁生注曰:“京都多佳果,如夏之火里冰,小于苹果,大于花红。冬之鸭儿梨、水葡萄,皆南中无有,而桃为最,来自深州者(今河北衡水)较大,然以董思墓(董思是明朝内监)所产为最,比沪上之水蜜桃,殆胜百倍。”
陈莲痕在《京华春梦录》中进一步诠释道:“北地产果,畿辅为最,凡市闤(huán)所有,曲院罔不罗致,若杏、若桃、若苹果、若葡萄、味隽沁脾,美逾琼葩,灯红酒绿间,解渴醒酲,品诚无上也。西瓜出通县,鸭梨出天津,爽冽甘美,味妙各擅。而沙田之柚、闽粤之橘、台湾之蔗,适于时令,弥不毕陈,恣客啖嚼,足润燥吻。即海南鲜荔,亦以轮轨便利,采供甚易,有杨太真之癖嗜者,不虑佳果之迟延也。”从这段话不难看出,随着交通运输便利性的不断增加,京城已经一跃成为全国佳果荟萃之地。
当时从南方由铁路或轮船转运至进京的果品俗称“南鲜”,从北地贩运或采购来的果品俗称“北果”,分别集中在“南市”和“北市”两个地方发售。“南市”指的是前门外大街路东,其地北起大蒋家胡同,南边一直到东珠市口,这个地方可是历史悠久,早在乾隆戊申年刻本的《宸垣识略》里就记载着“(前门外)大街东边市房后有里街曰瓜子店”,而“瓜子店”就包含在“南市”里边;“北市”位于德胜门内大街,据学者考证,应该直到清后期才形成。
从规模上看,“南市”要比“北市”大得多。民俗学者王永斌先生根据民国初年北京果行公会的会员录统计,民国时期,“南市”有永盛、永利、天增、万成、天盛、天泰、天和、天顺等六十一家果行,而“北市”仅有万顺、天德、清全、楼店等四家果行。这些果行有政府发给的“牙帖”,也就是营业执照,所有进京的水果都要到果行去登记,由果行再行定价,“到干鲜果子行趸货的都是北京城的各干果铺、鲜果局以及摆小摊和担担下街的小贩等。买卖双方讲好价钱,要由果行掌秤的给过秤,果行从中获得佣钱”。
二五月鲜,从早忙到晚
无论是南北果子市,都是从春起到初冬忙个不停,尤其从“五月鲜”的大桃收获起到夏天的西瓜、甜瓜和香瓜上市这段日子,倍显繁忙,八月中秋一到,苹果、梨、核桃、葡萄上市,南市和北市进入一年中最忙的时段,王永斌先生回忆说:“街上从早到晚马车、人推小车往来不断。”照规矩,除了主动贩运来京的以外,果行还会派人去“接垛子”,就是把常年销售果品的熟客的货物接引到果子市,比如北路运来水果的接货地就在安定门外的大豁子和德胜门外的三岔口。至于那些住在京西、京北山里的果农,无力将水果运进城的,果行会派出干练的伙计去接“果驼子”,即用骆驼把摘好装筐的水果运过来,一路上驼铃不断,亦成旧京一景。
当时虽然南市比北市规模大,来自“千里之外”的奇珍异果更多,但价格比较高昂,只有达官贵人能消费得起,因此相较之下,反倒是北市的鲜果更受京城老百姓的喜爱,尤其北市的鲜果除了行销本地之外,天津等地采办鲜果的客商也要来这里采买。民俗学者金受申先生回忆:“北路货以昌平为总出产地,如德陵樱桃、东营山豆子、桃林村杂杏以及前山桃峪口、半壁店、西市、芹城、象房、麻峪、香堂、后山上下庄,全是产果丰盛的地方。如出产杏王的龙泉坞、南安河、北安河、浑河河西,各有大果林,此外北山的怀来,东路的怀柔、密云、遵化、蓟县、平谷、三河等地,不只各有出产(如怀来的‘雁背红梨’、密云的小枣),也各有果市。”这也正是城里的果行对他们格外重视的原因。
果农跟着“果驼子”一起来到果子市,亲自看着果行跟买家讲价,由于涉及到提成的多少,所以果行绝不压价,毕竟卖的价钱越高,拿的提成也就越多。讲好价后,过款成交,一般是中午前货能出手,下午果农就可以骑着毛驴上路回家,也有的会在城里住上一夜,尤其是南市的客商,逛逛天桥,听听小戏,买些日用品什么的带给老婆孩子。
再往后就渐渐到了“三红一黑”上市的时节,“三红”是指枣子、红果和柿子,一黑是黑枣。枣子是八月十五红透,柿子是霜降以后变红了就可以采摘。红果即山里红,要立冬才能红透,而黑枣彻底成熟要到小雪节气,所以小雪以后,这两条街就逐渐清静下来,等待来年开春后盛况再现。
清末水果摊
三京玉李,愧杀美国橘
除了南市和北市之外,老北京还有些专门售卖某一类水果的集市,比如位于安定门外二道桥北的枣市、阜成门外月坛的西瓜市和东直门外的甜瓜市等。果子市上的水果主要用于向果子店、水果摊和水果挑的客人批发,所以价格普遍比较便宜,我在一位老北京的回忆录中读到过这样一个细节,说是在中秋节的时候从果子市外边的小摊上买了二十斤咧嘴露珠、晶莹可爱的大北石榴,走出去没多远,来到一家果子店,看到品类一模一样的大北石榴,再一问价格竟贵了三分之一还要多。
不过果子店的价格虽然昂贵了一些,但因为多是老字号,所以水果质量还是有保障的,相比之下,水果摊就要差点儿意思了。毕竟水果摊大都是露天开设,风吹日晒雨淋雪打的,难免会有腐坏,所以摊贩容易以次充好、以劣作佳。老北京庙会上卖红果的常常是脖
子上挂一串又红又大的山里红,等买的时候,小贩拿了钱,就会以非常快的手法递给你一串又小又瘪的,然后溜之大吉,所以后来水果摊也被市民叫“卖红果的”——哪怕他的摊位上从不卖红果。反倒是水果挑的小贩,卖的虽然是糙货,可价格低廉,显得更实惠一些。
北京改为“北平”后,大约应该是北京本地产的水果达到“极盛”的时期,这一点在老舍先生的文章里可见一斑:“街上的高摊与地摊和果店里,都陈列出只有北平人才能一一叫出名字来的水果。各种各样的葡萄,各种各样的梨,各种各样的苹果,已经叫人够看够闻够吃的了,偏偏又加上那些又好看好闻好吃的北平特有的葫芦形的大枣,清香甜脆的小白梨,像花红那样大的白海棠,还有只供闻香儿的海棠木瓜,与通体有金星的香槟子,再配上为拜月用的、贴着金纸条的枕形西瓜,与黄的红的鸡冠花,可就使人顾不得只去享口福,而是已经辨不清哪一种香味更好闻,哪一种颜色更好看,微微的有些醉意了!”只是他提到的有些水果,比如沙果、虎拉车,还有能让美国橘子“愧杀”的玉李,现在已经极其少见了。
笔者的儿时,恰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那时市面上的水果种类少、数量更少,直到现在妈妈还经常跟我念叨:一个月买七个小苹果,在书架上摆了一个月舍不得吃,后来生活一天天富裕起来,人们在乎的是大鱼大肉有没有上了餐桌,而对水果的多寡并没有那么看重,记得第一次给予它们的关注,还是九十年代“红富士”苹果的旺销一时,特别是严冬时节,它们像一张张圆润的笑脸,在家家户户的果篮里放射出吉庆的红光,真个给满堂添喜。后来,荔枝和芒果等南方水果陆续进京,再往后,山竹和丑橘等过去闻所未闻的水果不断出现,人们也终于意识到其实多吃果蔬比大鱼大肉更有利于健康,而购买的方式也从市场采购到网上下单再到果园采摘……回望百年前的果子市,谁又能不感慨岁月的变迁呢。
(作者:呼延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