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30多年前的事了。那一年,堂哥在饭店当学徒,住在我们家。家中只有单位分的一间宿舍,14平方米,已经住了我家四口,幸好宿舍在顶层,高达3米5,还有一个尖顶。爸爸妈妈不得不搭建了一个小阁楼,让堂哥住阁楼。爸爸说,家中住房困难的情况,领导已经知道了,单位很快就要调剂两室的房子给我们。爸妈爬上阁楼,将家里的矮柜、茶几与锯掉一截腿的椅子都给了堂哥。阁楼保温性能不够好,冬冷夏热,爸爸还发挥工程师的创造力,自己买了电器元件,动手自制了小电扇和小巧玲珑的取暖器给堂哥用。

堂哥也知恩图报,他所在的饭店在城中以烤鸭驰名,出师后,他可以独立为顾客片鸭子了,能将每只烤鸭片出90片以上,每一片都连皮带肉,状如修长的柳叶。鸭肉片好了,堂哥照例要问一句:“您的鸭架需要熬汤吗?”大部分的顾客说“要”,但也有部分客人觉得鸭架熬汤会有鸭腥气,就婉拒了。饭店的规矩,这只纹丝未动的鸭架,就归片鸭师傅。

堂哥用一张锡纸包裹鸭架,带回家来,这是我们全家大快朵颐的时刻。爸爸在大铁锅里放葱姜,一点点油,将鸭架两面煎热,再加入滚水与黄酒,盖上锅盖大火熬煮,很快,屋子里就是一股喷香的气息,鸭架汤已经浓得滴水成珠,鸭架虽已被片得光溜溜的,但鸭肋骨间还是有少许稀烂的肉。当然,最美味的还数鸭头与鸭颈,当年的鸭子一定不是圈养的,它们在原野与湖荡上摇头摆尾,打望风景,寻思怎样躲避鸭倌的吆喝,调皮得很,因此头颈都是活肉。经焖炉烤制和刷糖上色,还弥漫着一股坚果味的焦香。在那个好食材都需要凭票购买的年代,那种美味,近乎销魂。

然而,那年春天,我们却好久没有喝到鸭架汤。问原因,妈妈带着些许不满说:“你爸单位聘请了刷墙师傅改造老宿舍,就是咱家要搬去的地方。你爸说,刷墙师傅住在油漆味儿很浓的空房子里,被子也不够厚。他把咱家的被褥拿去给人用,连鸭架也搞去给人下酒了。”

我们马上就要搬去的宿舍,在同一个大院里,我放了学,特意溜过去看。那也是沧桑斑驳的老房子了,正在铲掉原有墙皮的师傅走出来,已经成了一个“白毛汉子”,白灰落在他的衣服上、帽子上、口罩上,连他的眉毛与眼睫毛上都是白花花的。爸爸送来的被褥放在仅有的一把椅子上,用一顶旧浴帐罩紧,除此之外,师傅所有的家当,就是一床花被子和一个编织袋,还有编织袋上放着的碗筷。为了让我们尽快搬入新居,也为了散尽粉刷产生的气味,门窗皆敞开,料峭的寒风正四面流窜。见了这场景,我的些许怨气,已经化作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惭愧。

师傅知道我是送被褥的工程师的女儿,憨憨笑了。他说:“你爸是实在人,他肯照顾我,我也没有啥好报答他的。就是要把活儿干好,让你们家尽量敞亮些。”

老宿舍的结构清奇,像火车车厢一样又窄又长,一进门是朝北厨房,接着是昏暗的大房间,再往里走,是小房间,小房间外面是阳台。说是装修,其实爸爸单位的后勤部门预算有限,只是将墙面重新粉刷成白色,而后将墙的下半截涂上1.2米高的油漆。油漆有灰白、淡黄、深蓝三种,可以由住户挑选。师傅说:“你爸妈来看过了,说外面采光好的小房间给你们姐妹住,他们自己住大房间。你堂哥出师了,马上也会分配宿舍。”

师傅让我选油漆的颜色,我看了半天没有一种满意的:灰白与淡黄太浅,很容易显脏,深蓝又浓得不像一个家。

师傅听了我的埋怨,微笑着说:“你放心,油漆的事,交给我了,包你满意。”

一个月之后,一身白点子的师傅前来归还我家的被褥,还有宿舍的钥匙。淳朴的苏北汉子留下一个油漆好的铁皮灯罩,给我们做纪念。我惊讶地发现,这个灯罩被涂成了一种脱俗的灰蓝色,既轻盈又浓厚,你简直难以相信这种雅致的颜色出自刷墙师傅之手。

师傅走后,我们打开了新家的门,1.2米以下的墙面,全部涂了这样梦幻的矢车菊蓝,干净的、无邪的、充满灵性的淡灰蓝,它又脉脉发散一丝近乎感伤的诗意,一丝远离尘嚣的温馨。

爸爸说:“灰白与深蓝的油漆,竟可以调出这个色呀。老张若不是家贫没有读多少书,他说不定会成为一个好画家。”

我们这才知道,刷墙师傅姓张,是盐城滨海人。他与8位工友替我们这栋宿舍做了粉刷。别人家的门与木窗框都是淡黄的,只有我们家的门与窗框是童话般的淡灰蓝,这样,从学校回家的时候,一口气跑上坡道,就可以一眼看到家里的窗,像一丛蓝色矢车菊正在春风里盛放。(明前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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