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9月,中国在联合国大会上首次作出庄严承诺——争取在2060年前实现碳中和。自此,一场广泛而深刻的系统性经济社会变革逐渐在全国展开。
迄今一年间,中国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大国行动力:中央将双碳目标确立为顶层战略布局,各部委相继出台重点政策,各省市亦把做好双碳工作写入了“十四五”规划,金融系统全面开启绿色升级……
如何理解碳中和?对中国而言,挑战在哪里?应如何应对,使压力变机遇?每个人又该怎么做?长安街知事(微信ID:Capitalnews)联合中国人民大学重阳金融研究院(微信公众号:人大重阳)推出“重点知识”栏目,本期专访中国人民大学重阳金融研究院高级研究员,中国人民大学生态金融研究中心副主任,环境学院教授、博导蓝虹。
这项艰巨任务
中国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大国行动力
知事:2021年被视为中国开启碳中和征程的元年,如何理解这个概念?碳中和目标提出一周年,为什么说它在中国迎来历史性转折?
蓝虹:碳中和其实是人与自然和谐发展的体现,它不仅仅是国家战略,还涉及到人类的存亡。
当我们讲碳中和,讲的是要扭转工业革命以来把上亿年储存的二氧化碳猛烈地释放,所带来的极度不平衡的状态,回归到碳中和的常态。
双碳目标——2030年前碳达峰、2060年前碳中和,对中国来说是一个特别大的挑战,比欧洲和美国等发达国家面临的困难都要大。
我们是一个工业社会,不可能退回到原始社会。中国就好像还在盖房子,然而发达国家房子已经盖好了。他们达到碳中和只需要在空调、汽车等消费领域更多地进行减排,我们则尚未完成工业化的构建,是一个新兴的市场体。
美国可以通过提倡少用汽车,多用新能源汽车,或者少开空调,达到减排目标。但中国至少在短期内存在着一个经济发展和碳排放的矛盾,也就是工业体系全面铺开的同时还要减碳。
大家可能会说,2030年我们才碳达峰,现在还可以增加碳排放。其实不是的,现在就要开始减碳。碳达峰概念的重点不是达到最高点,而是到这点以后要下降。
我们现在就在减排,但为什么总排放量还在增长?这需要一个过程,当单位GDP的排放量减少到一定程度,我们的GDP增长和二氧化碳排放才能够不同步。也就是说,GDP即使增长,二氧化碳仍然还可以在往下降。
以GDP的降低来换取减排,这显然是我们做不到的,因为我们的人口在增长,各种物质生活的需要在增长。我们要做到的是经济在增长,同时用单位GDP的排放量下降带动达峰之后的下降,这绝对不是到了顶峰再降。
知事:在您看来,双碳目标的提出是一个挑战。这一年,中国如何彰显大国行动力?
蓝虹:整体来说,中国在化石能源、工业制造、交通运输、建筑等领域,都在积极地推进减碳。
首先是化石能源的替换方面,我们的可再生能源,特别是风电和光伏发电在全球位居第一。特别是去年发生疫情,中国以一己之力维持了全球的可再生能源处于增长的态势。
而且在成本方面,我们在去年已经达到了和煤电持平,甚至更低,进而推进可再生能源在市场的份额扩张。也就是说,我们用可再生能源替代煤电,在能源的二氧化碳排放领域做了很大的推进。
其次是工业,现在二氧化碳排放占比最高。我们通过发展循环经济,引进碳捕捉和碳封存技术,同时通过技术改造、节能来大幅度地降低工业的用电量,以及工业的二氧化碳排放量。
目前工业二氧化碳的减少,主要在前端。通过节能,引进新的绿色技术,让能源使用减少。
前面是源头治理,末端治理方面也做了很多努力。比如碳捕捉碳封存技术也逐渐在铺展开来,但是现在的一个难点是成本比较高。
中国碳市场的价格目前是50元/吨左右,但通过碳捕捉碳封存,每吨减排的成本远远地高于50元/吨,意味着更多的是企业要出于责任,而非市场的推动来进行。但是随着新兴技术不断研发,按照现在的预测,一定有大幅下降的空间。如果它降到了比全国碳市场的定价更低,那么它就成为一个新的绿色产业了。
所以我们讲碳中和,前期确实是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它需要付出很多的成本。但随着绿色技术的市场化、规模化推进以后,成本下降,它会转化成一个盈利的新产业,叫做绿色低碳产业,成为我们GDP增长的一个源泉。
知事:这一年无论中央还是省级政府,都在做一些上层建筑方面的调整。在您印象中,哪些比较深刻?
蓝虹:最近出台了生态保护补偿制度,包括把绿色金融纳入到框架之中,就很重要。因为二氧化碳是在高空运转的气体,外部性很大。我们在这里减碳,跟在美国和其他地方有一样效果。也就是说,减碳的收益是外溢的。
对于中国来说,也是一样。贵州、云南的森林、湿地,吸碳功能非常重要。但如果全部由当地的财政承担保护责任,就会对经济有比较大的压力,也是不公平的。
生态补偿系统,让一些贫困但具有很强吸纳碳汇能力的省份,有动力且能够克服财政的困难,在碳减排、碳中和中发挥作用,是非常重要的。
碳中和一定是全国一盘棋才能成功。不仅要有区域的规划、省的规划,还要有全国的规划,然后各个地区互相扶持,才能够最终既达到碳中和的目标,又达到GDP增长的目标。
我是少数民族。作为大山中的民族,理解全球的碳中和,然后为这些牺牲经济利益,其实也是不公平的。他们也应该有可以获得比较好的生活的权利。
同时,少数民族地区一般来说都是生态环境资源极其丰裕的地区,也是碳中和特别需要的地区。然而一些原始森林正在减少,变成了经济林。虽然林地面积没变,但是生态价值下降了,在吸纳碳排放中发挥的作用也非常不一样。
经济林是单一树种,怎么维护生物多样性?此前,原始森林通过多种层级的灌木层、乔木、草,形成一个非常大的吸纳二氧化碳的系统,被打断后就有可能产生一定的的副作用。
经济林为什么能长得这么快?因为在土壤里吸纳了大量的营养成分。人们把经济树木砍掉,等于把养分物质迅速移走。这对土地来说,是掠夺行为。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有生态补偿,可以引导这些生态资源丰裕的地区走另一条现代化的道路。
工业化的地区已经工业化了,我们要减排,付出的成本要高得多。但是那些还没被工业所开发出来的地区,减排的成本远远要低。整个碳系统是融合的,为什么要开发出来再去减呢?但是不给补偿,让他们这样生活,也是不公平的吧?
知事:在您看来,基层政权面临双碳目标,面临怎样的困难,该怎么办?
蓝虹:双碳目标一层一层地下去,到了最后,一定是落实在一个个项目和技术扶持中。原有的产业如果是高碳产业,它要逐渐退出,然后新的技术、绿色产业要逐渐扶持。
但在转折期是痛苦的,而且有成本,因为无论是传统技术、传统产业的退出,还是新的技术、新的产业的培育,都需要财政扶持,而一个区域的财政资金又是有限的,压力相当大。
这时做好规划就很重要,即怎样有步骤有计划地退出传统产业和推出绿色产业,使整个财政承受力和经济承受力能够得到比较完美的解决。
绿色金融
将发挥决定性作用
知事:在助推碳中和的过程之中,绿色金融能发挥哪些作用?
蓝虹:应该说是决定性的作用。绿色技术、绿色产业,都是市场行为。我们毕竟是市场经济,没有一个产业是靠自有资金可以发展的,它一定要靠金融的支持。
我们想象一下,如果金融支持的都是传统产业,那么绿色产业、绿色技术是孕育出不来的。
绿色金融跟传统金融很不一样。我们往往认为,投到绿色产业里的就叫绿色金融,其实这只是一部分,因为绿色产业里也有已经成熟的和尚未成熟的。有些已经成熟的绿色产业,比传统产业的收益率还高,没有绿色金融政策,大家趋利避害,也会投到上面去。
在我看来,把资金投到了绿色产业,只是绿色金融的一部分,另一部分则是特别地投到了那些正在向市场扩张、转型的绿色技术、绿色产业中。也就是说,它有一定的市场可行性,但又没有很多市场优势。在这种情况下,传统金融是不愿意投的。
绿色金融通过专门的金融手段、工具、技术、政策,把绿色技术、绿色产业扶持起来,使它们逐渐地在市场中发展壮大,最后脱离扶持也能成长得很好。
所以我认为,绿色金融像绿色技术、绿色产业的奶妈、保姆。在培育期、成长期,资金从哪来?风投很重要,但有限制,因为它要迅速地退出,不愿意等太久。而绿色技术、绿色产业绝对不是一年就有效果,需要一个时间段。
知事:您在贵州挂职过,有无绿色金融支持绿色产业的实例?
蓝虹:我们用绿色金融支持了红枫湖流域元宝枫项目,这既是一个流域治理项目,又是植树造林增加林业碳汇的项目。
它的收益只有年化8%左右,在传统金融看,风险还很高。土地是租来的,然后地上种植了元宝枫,还是幼苗,如果来一场冰雹,就可能被砸死。
传统金融不愿意做这个项目,我们绿色金融就来做。首先,收益不高,只有8%左右,我们就运用了绿色信贷,最初年利率是4.5%,后来又从央行申请了再贷款,压到了4.3%,就为绿色项目挤出了一个盈利空间。
至于风险高,我们想引进一个社会的担保基金。可一旦加上担保费,融资成本又上去了。项目无利可图,企业就不愿意做。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运用了政府性的4321绿色担保基金,只要一个点的担保费。
这个项目还有个问题没解决,幼苗栽下去头7年,唯一的收益就是元宝枫的树叶可以变成茶叶,收益很少。7年之后,元宝枫挂果,果子榨油才能卖很多钱。也就是说,前面7年要把90%的投资放下去,但基本上收不回来。
我们做了13年的贷款周期,头7年只要还利息,不用还本。7年之后果子榨出油来,再去还本,大概用5年还完。
8%的收益是按照13年算的,但实际上越过了13年,收益更高。到时没有绿色金融,也可以自由成长。但如果没有绿色金融,它根本就到不了成长期。
所以,这个项目真的是获得了类似于奶妈加保姆式的扶持。等到进入到市场中,成为比较高收益的项目,绿色金融反而从中逐渐地退出了。
全球产业重新布局博弈
中国可以找到新的定位和机遇
知事:碳中和目标,如何影响我们的生活?
蓝虹:制造业排放很多二氧化碳,为什么排放?要生产产品给大家消费。你能想象没有消费者的生产吗?如果我们引导绿色消费,反过来可以制约和引导绿色生产。
绿色消费的理念需要每个人都接受,不然需求在那里放着,制造端没有办法,只能通过节能减排。现在的问题是,包括二氧化碳的急剧升高,很多来源于人类的过度消费。
知事:碳中和对于中国来说,只是一种压力?
蓝虹:是压力,但也是动力,有可能给中国带来非常不一样的经济发展机会。
从传统的工业系统看,中国等发展中国家已经落后了,全球的贸易地盘其实瓜分得差不多了。碳中和实际上是对全球产业链进行重新洗牌。
重新洗牌的过程中,关键是怎么抓住机遇,找到切入点,找到绿色路径。这需要分析,不能完全走西方的路径,但同时又吸纳西方的一些先进经验,走具有中国特色的绿色低碳路径。
在碳中和这个全球产业重新布局的博弈中,中国可以找到新的定位、新的机遇,获得更好的发展机会,所以它既是压力、挑战,又是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