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胡适生前乐于为同辈友人、后辈学者做媒证婚,曾有“民国第一红娘”之誉;由其促成的有情眷属,可谓不胜枚举、数不胜数。诸如任鸿隽夫妇、蒋梦麟夫妇、赵元任夫妇、徐志摩夫妇、沈从文夫妇、陈启修夫妇、陆侃如夫妇、李方桂夫妇、千家驹夫妇、马之骕夫妇、王岷源夫妇、许士骐夫妇等等,皆是由胡适或介绍撮合,或主持证婚,终成眷属的。

胡适友人高宗武曾鼓励妻子沈惟瑜为其编写传记,沈氏对胡适证婚次数之多颇感兴趣,并为之有过统计与记载:

“他(胡适)尽管工作很忙,但有一件事却很乐意充任,从未拒绝,即主持中国人的婚礼。他只是喜欢看到青年人相恋、结合。他在那时已主持过一百五十多次婚礼。”

试想这一百五十多次证婚,从目前已知的记载来看,后世读者较为熟悉,能列举出来的大多为胡适同辈友人、后辈学者,属于为世人瞩目的知名人士,而其中名不见经传、鲜为人知者,恐怕亦复不少。

北平绒线胡同里的婚礼报道

近日,笔者就偶然查获,胡适还曾于1936年6月2日,为张建中与潘桂芳女士在北平绒线胡同的蓉园饭庄证婚。新郎张氏为胡适学生,毕业于北大英文系,当时已入《华北日报》任记者。

此次报社记者张氏新婚,更兼有大名鼎鼎的其师胡适证婚,《华北日报》社方面自然也要为之铺排宣传一番。次日,6月3日,此次婚礼盛况即见诸该报报端。报道原文中称:

本报记者张建中君,与师范大学英文系高材生潘桂芳女士,有六年余恋爱历史,订婚亦已二年。昨日下午五时假绒线胡同蓉园饭庄,举行结婚典礼,到男女宾约百人,跻跻跄跄,倍极热闹。

嘉礼在音乐悠扬声中,开始举行,当新郎新娘挽臂走入礼堂时,来宾均争以各色纸屑纸条,向新郎新娘投掷。此时新郎用帽遮蔽面部前行,新娘则低首下视,不胜羞怯,任凭来宾之投掷,始终未作抵抗表示。

作为证婚人,胡适自然做了现场演说:

张先生为敝人学生,往日在校,刻苦用功,为各生之冠,其毕业后,曾劝其赴内地任事,为乡村服务,当时张先生总有许多理由,谓如何不适宜,如何不便……至最近始恍然,张先生之所以不能离开北平,原为一位漂亮美丽的女朋友,而不离开北平。我早就盼着证婚的生意上门,所以前几天在路上遇见他们请求,就满口答应了。今日来宾中还有不少俊秀青年男女,将来作新郎新娘时,本人有两点希望:一,在结婚时,若遇天气不佳时,侭可讲求“合理化”,如今日新郎新娘由内走出二门,再走入礼堂,大可不必;二,掷纸屑与纸条,原为西洋习惯,送行时多用之,今日诸位在行礼时,即向新郎新娘乱掷,殊失原来真意。因西洋行结婚礼时,非常严肃郑重,在礼成以后始可随便取笑,同时此种纸条多为外货,胡乱掷用,不过多销外货而已,本人感想如此,尚望诸位原谅云。

报道中还提到:

新郎洋洋畅所欲言:今日天雨泥泞,蒙各位拨冗光临,无任感谢。证婚人胡先生,为余老师中最热诚严肃者,余现在所学得之一二完全为胡先生之所赐,演说至此时,胡适当谓:“今日本人非新郎演讲之题目,本人要提出抗议”……多位女宾均笑不可抑,至六时许礼成摄影后入席,畅饮而散。

应当说,以第三方视角(即公共媒体视角)对此次婚礼及胡适证婚事迹加以详实报道,《华北日报》的这一报道,可能是目前已知最早者。此次报道存留下了《胡适日记》《胡适年谱》等相关文献中俱无记载的一桩少为人知的史事,故从史料角度而言,实在是弥足宝贵。且胡适当时的证婚致辞,其见诸此次报道中的内容,也未辑入《胡适全集》,为难得一见的“佚文”,这又更具另一番“补全”的文献价值了。

胡适证婚致辞再登《实报半月刊》

略观胡适的证婚致辞,可谓简明又不失风趣,饶有一番独特意味。至于这一番意味究竟有何独特之处,此次报道一年之后,仍有当年出席过此次婚礼的来宾为之品味再三,重又抒写了一番。

原来,时至1937年6月,北平《实报半月刊》(第2卷第11期)发表了姜馥森所撰的《胡适之证婚辞及其诗文》一文,对胡适以证婚人身份出席张、潘二人婚礼,重新做了一番较为详实的忆述:

姜馥森《胡适之证婚辞及其诗文》,原载《实报半月刊》。

胡适之先生,他是无时无地不利用他“有意义的生活”的信条和他的“实验哲学”!

这还是去年六月一日的事,当我快要到西山来的时候。友人张建中与潘桂芳女士(张毕业于北大英文系,潘毕业于师大英文系)在忠信堂结婚。

姜馥森认为,胡适的一番证婚词,无异一篇改正流行俗尚的文章:

“……现在新式结婚中,一般贺客欢喜向新人撒彩色碎纸片,这倒没有什么,用五色纸带将新夫妇的颈上团团围住,围绕得两个人步履维艰,这就值得考虑了。至于用小米、小荳,狂风暴雨般地乱击,这是绝对应该废止的,虽说开玩笑,不应当使对方感受痛苦。你看刚才张先生与潘女士在混乱的袭击中,要不是我们去救护,现在恐怕还走不到礼堂……(一阵掌声)现在参加观礼的,都是各大学的男女同学,有的已经结婚,有的尚未择配,有的尚未出阁……(有许多人脸色沉默下来,独我一人大鼓掌)在外国,彩纸片,彩纸带,是在情人或友好分别时,在轮埠上互相飞撒,互相牵携着时用的,表示惜别之意。至于小米小荳的来历不明……”

——在我所听到的许多的婚礼中的演说辞,要推胡先生的一度话最有意味,同时我感觉到:结婚仪式越庄重越简朴为妙。

在姜氏笔下,胡适证婚致辞,俨然成了一篇“除旧布新”的宣言。胡适应当是现场即兴讲演,并无事前准备,致辞中以婚礼中撒彩色碎纸片这一“常俗”入手,表述了婚礼应摒除流俗、重树新风的个人寄望。对这样的证婚致辞,姜氏颇为推崇,评价其“最有意味”。

姜馥森何许人也?据考,姜馥森又名“姜树琳”,曾为华北中学教务主任(其季父姜梅坞为该校校长)。除却此篇记述胡适证婚事迹的文章,还多有撰发漫谈学者作家生活的散文随笔,诸如谢冰莹、章衣萍、沈从文等,都曾付诸笔下,以“翠微山人漫谈”的总题,接续发表于 1937年《实报半月刊》的“随笔散记”栏目。因此,可以将姜氏视为该刊的专栏作者。

后来,姜氏还撰发过《鲁迅与白莽》一文,首刊于1939年11月的香港《大风》旬刊 ,后又重载于汪馥泉主编的《现实》第7期 (1939年12月出版)。由此可见,姜氏特别专注与擅长写作这种名人掌故类的随笔文章。

相较于《华北日报》的报道,关于张、潘婚礼的时间和地点,姜氏的忆述皆有误差,这是需要注意的。不过,由于行文中想集中体现胡适证婚致辞“除旧布新”的意味,对于致辞中“向新人撒彩色碎纸片”的部分记述特别详尽,对《华北日报》报道的相关部分,亦有一定的“增订”之用。

新郎张建中转行从政

至于这场婚礼的主角张建中与潘桂芳夫妇,因相关史料较为匮乏,生平事迹不可确考。唯于1934年7月30日的《华北日报》,所刊《北京大学二十二年度毕业生名单公布》一文中,所载“外国语文学系十四名”毕业生名单里,确有“张建中”之名,可知张氏即于此时毕业于北大,同届“英文组”同组同学中还有著名诗人卞之琳。

1935年5月16日,《华北日报》刊发美国哈佛大学政治系主任何尔康博士在北平大学法商学院的讲演稿,明确署为“本报记者张建中笔记”,可知此时张氏已入职《华北日报》任记者。张氏之名最后一次见诸报端,应该是在1948年10月23日的《华北日报》。当天该报刊出由“中央社南京二十二日电”传的“总统命令”,中有“任命张建中为华北水利工程局总务处处长”的内容。据此可知,此时的张氏已由报界转投政界,已出任政府公职。

不过,回顾张氏毕业前后,于1934年5月至次年5月,整整一年之间,均在《华北日报》之上,接续发表《苏联的集体农场》《日俄战争的战略》《沙皇与苏俄对远东的政策》《墨索里尼的外交政策》《美国的外交政策》等多篇国外时论译文,可见当年张氏勤于译介,一度活跃于当时的公共文化领域。仅从这些业绩着眼,便知张氏确如胡适证婚致辞中所评价的那样,不负“刻苦用功,为各生之冠”的赞许。

(原标题:婚礼中上演“除旧布新”胡适为北大学生证婚记)

(作者:肖伊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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